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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过去的婚姻 冬莲

新来科里上班的同事李冬莲,三十五岁,中等个子,白皮肤,虽说不上太漂亮,但很耐看。她总是穿得干干净净,一双旧皮鞋也擦得锃亮,一看就知道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

李冬莲第一次来报到是由丈夫王宝根陪着来的。王宝根一米七八的个头,因为当过几年兵,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很有军人风范。他是个自来熟,一见面就天南海北什么都讲。他说自己是个钳工,以后大家需要修理什么东西,尽管找他,他会尽力而为,尽量帮忙,还请我们在业务上多多关照、帮助他老婆。大家对他的印象都很好。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我们科里加上冬莲共有六位女同胞。大家碰到一起,谈家庭,谈丈夫,谈小孩的学习成绩,还有谁家婆婆媳妇吵架啦,谁家两夫妻又打架啦……总有说不完的话。

两个月后的一天,冬莲鼻青脸肿地来上班了,说是头天晚上王宝根打的。

头天下午,王宝根的两个弟弟来了冬莲家。大弟弟三十四岁,小弟弟三十二岁,他们一个月至少要来一次,一住就是好几天。这两个弟弟都在农村种田,家里农副产品总是有的,可他们连菜秧子都没带过一根,鸡蛋都没带过一个,更不要说带只鸡了。冬莲揣测,他们俩觉得大哥有了工作,理应罩着弟弟,所以一会儿说要王宝根找工作,一会儿说要来县城做生意。生意做了好几次,每次都是血本无归,不过兄弟仨倒不见得多在乎。王宝根总是好菜好酒招待,有时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到处借钱给弟弟带回家去。苦就苦了冬莲母子,连蔬菜都只能拣最便宜的买。

再说冬莲下班回家,王宝根已经买好了一堆菜。冬莲手脚麻利地做出一桌菜:辣椒炒仔鸡、油炸小鱼、豆腐、青菜,还有一大钵排骨炖萝卜。那小鱼炸得酥黄喷香,吃起来咯嘣咯嘣响。只见兄弟仨先喝上一口酒,含在口中品尝那绵长滋味,待满口生津才缓缓吞下,再吸一下鼻子,咂一下嘴,然后夹一口菜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借着酒兴,王宝根在两个弟弟面前口若悬河,高谈阔论。他有一套为人处事的哲学,对酒更是情有独钟。他说:“一个男人不喝酒是不行的,办不成事。”说着他又很响亮地抿了口酒,那一声“吱”,充满韵味,像鼹鼠叫。他让这口酒徐徐沉下去,在口腔、喉壁、食道画上一道灼热的弧线,直至融进胃里才放松牙关。这使他非常惬意,话也自然而然从口里淌了出来:“你看你嫂子,在家待业多年,就是找不到工作。和我结了婚,工作一下就解决了。酒是关系的桥梁,我不陪人家喝酒,这好事能送上门来?俗话说,要赚猪肉钱,夜夜伴猪眠。我也晓得喝酒不好,酒是穿肠毒药,但无酒不成席;色是刻骨钢刀,但无色不成妻;财是良心蛀虫,但无财不成义;气是惹祸根苗,但无气受人欺……作为一个男人,这些一样都不能少。”王宝根读书不多,但平常喜欢看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还喜欢听戏文。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讲得头头是道。

两个弟弟听了这番“宏论”,对大哥崇拜得五体投地:“大哥,你懂的东西真多,我们比起大哥来,实在相差太远了。”他们轮流敬着王宝根,在大哥面前,两人虽喝得开心,但仍有点拘谨。王宝根说:“你们只管喝呀,装哪门子斯文,这又不是在别处,是在你们大哥家里,放开肚皮喝吧!”于是一片碰杯声,男人们开始猛灌。酒过三巡,兄弟仨兴奋起来,气氛越来越热闹,说笑间夹杂着不少村子里荤荤素素的笑话。他们讲得有声有色,时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王宝根醉得舌头都打结了,“喝、喝呀,别看大哥我没当什么官,我在这里混得还不错。公检法三家都有我朋友,厂里谁都要惧我三分。”

这桌菜虽不算是整鱼整鸡的丰盛酒席,可仔细算算,也花掉了二三十元。冬莲气得连饭都吃不下,走进房里倒在床上想心思。不知过了多久,王宝根吃饱喝足了,回房睡觉。只见冬莲一脸沮丧,眼眶发红,双颊挂着泪渍。王宝根原本想和她讲几句乡下的笑话,看这模样大为扫兴,便重重地往床上一倒,很快呼噜声大起。

冬莲忍气吞声地爬起来,帮王宝根脱去鞋袜衣服。不料王宝根喝多了,被她动来动去,只觉左右不适。“想欺负我,没门!滚一边去,老子要睡个好觉。”话刚说完,一口饭菜就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接着哇哇地吐起来,床上地下满是脏物,酒气熏人。冬莲走出门去拿抹布,捂着鼻子,边抹边说:“喝这么多,喝得去死啊!”王宝根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说:“你嫌我脏,还骂我,真是胆大包天!”说着一把将冬莲提了起来,像拎只小鸡。冬莲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反抗。王宝根一手打开门,另一只手朝冬莲心口就是一拳,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冬莲家正挨着楼梯口,她被打得顺着楼梯往下滚,一直滚到楼梯拐角处才停下。

冬莲全身疼痛难忍,几乎麻木了。她懒得起来,就那样蜷缩着身子在楼梯拐角躺着,嘤嘤地哭泣。她盼着王宝根的酒意能醒几分,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下楼来找她。可是始终没有一个人出现。“做你的白日梦呢!”她恨恨地骂着自己,咬了咬牙,自个儿爬起来,摸索着进了厨房。秋末夜半的凉意毫不留情地从厨房的木板缝里袭击着她,她打了个寒噤。脑袋昏昏沉沉,她用脚踢过一张小板凳,顺势坐在上面,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就这样在厨房里过了一夜。

冬莲告诉我们,这样的挨打多得都数不清了。刚开始她总以为家丑不可外扬,一是为了王宝根的面子,二则她自己也怕丢脸,所以从不跟人讲。她原本对家庭充满希望,为了两个儿子,哪怕受气挨打也尽量忍着,强压心底的悲哀,想将日子安安稳稳过下去。如今看来是不行了。

她决定离婚。

一日,王宝根上班之前,冬莲对他说:“我要离婚。”

王宝根得意扬扬地答:“离婚,没门。”

“这次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我一定要离婚,不能让你活活折磨死。”

冬莲请了几天假,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做事,开始绝食。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冬莲的母亲来了。王宝根低着头跟在岳母后面。冬莲母亲见女儿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以为她病了,便走过去坐在床沿上。老人家还没开口,王宝根便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冬莲母亲一愣。“不是接我来住住吗?你这是要干什么?吓死人呢,有话起来讲!”

“冬莲非要和我离婚不可,她已经绝食三天了。我不答应离婚,她就继续绝食。不管怎样,我是不会离婚的。我向她赔罪,写保证书,保证今后不会打她。这次请她放过我,让我有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让我有个报答她的机会。请你们相信我的诚意。她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你原先的好脾气到哪里去了?怎么变得动不动就打老婆?她是被你逼的,狗逼急了都会跳墙,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她是个人呢!你再不改,这婚迟早是要离的,我也帮不了你。”

说完,冬莲母亲霍地站起来,走进厨房去做饭。

王宝根跟到厨房,又跪在岳母面前说:“妈,请你帮我求个情,这次放过我吧,以后我怎么也不敢打她了。”

冬莲母亲被逼得无奈,满脸烦躁地看着他说:“起来,起来,我去说说试试,她听不听我的还不知道呢!”

冬莲母亲走进卧室,在女儿身边坐下。“冬莲,我看这次宝根是真心要改,他坚决不肯离婚,看来他还是蛮在乎这个家的。浪子回头金不换,这次就放他一马,只要他能改,还是个好人。以前的事就算了,即使离了婚,吃亏的还是女人,更何况有两个儿子。你这年龄大不大,小不小,再找也难,唉……”

又一次,冬莲听从了母亲的话。

一日,冬莲上晚班。下班已是深夜三点多钟了,她要骑十二里路才能到家。初秋的星光暗淡,路两边黑漆漆的,高大的杨树就像一排黑色的哨兵,远处的稻田也浸在黑暗中。冬莲只看得到道路模糊的轮廓,只听得到自行车发出的吱扭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她内心有点惊恐,只好拼命踩着脚踏板往前冲,离家只有两里多路时,忽听得不远处有什么声响,她朝后一望,天哪!有个人骑着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她顿时汗毛倒竖,魂飞魄散,双腿发软。

正在这时,她又想小便。尿是活生生吓出来的,怎么憋也憋不住,似乎就要流出来了。一个大活人,真要给尿憋死不成?那人离她仍有些距离,前面路旁恰好有棵大树,冬莲心一横,冲到大树后面,脱掉裤子就尿。谁知这尿憋久了,一下子还尿不出来,好容易尿出来了,又滴滴答答没完没了。冬莲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提起裤子系好,从树后走出去。那人离她仍是那么远,真是撞见鬼了。

总算到了自家门口,她抖抖索索地掏出钥匙开门,却听见身后传来笑声和脚步声。回头一看,居然是王宝根。冬莲怨道:“你这人真是,这么晚了也不来接接我。有个人骑车跟在我后面,把我吓得半死,尿都吓出来了。你摸摸看,我的棉毛衫湿得能拧出水来。”

“是我一直为你保驾护航……”宝根嘿嘿笑着。

“刚才跟在我后面的人是你喽,神经病!怎么不叫我一声,这样会吓死人的!幸亏我心脏还好。”

“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又欠修理了!”

冬莲心里恨恨的,话不投机半句多,跟这种人真没道理可讲。她边想边上楼去拿衣服洗澡,此刻才觉得两腿酸痛得要命。

下了楼,冬莲站在深夜的厨房里,四周一片死寂。唯有初起的秋风,不知疲倦地一阵一阵吹过。她愣了一会儿,也懒得烧热水,就打算凑合着冲个冷水澡。自来水在公用场地,不过现在夜深人静,家家都睡了。她脱光衣服,拧开水龙头。毕竟入秋了,水龙头里出来的水真是侵肌切骨地寒冷,她边打着战边洗。

胡乱洗罢,冬莲穿好衣服,回屋睡觉。钻进被窝,一不小心碰到王宝根的脚。

“怎么这么冰,比死人还要冰。”

“都是被你气的。我在外面水龙头那里洗了个冷水澡,还真冷啊!”

“好英雄啊,居然敢在露天洗澡,不怕被人看见。”

王宝根的两个弟弟又装了两吨青辣椒来县城贩卖,堆在厨房里像座小山。王宝根借了两辆板车,两个弟弟各推一车,每天一早到农贸市场去卖辣椒,晚上回家吃饭。卖了一星期,没卖完的辣椒已开始腐烂,屋子里充斥着酸唧唧的味道。阳光从厨房门缝里照进来,形成一道光柱,照着无数小虫满屋子飞扬。明摆着这次的买卖又要蚀本,但兄弟仨每天却心情很好,每晚不喝个脸红脖子粗就决不罢休。他们有着说不完的话,声音大得连屋顶都要掀掉,灯光下墙壁上摇晃着他们的影子。

烂了的辣椒就像拿不上手的稀泥,兄弟仨仍在算计着这次要赚多少钱,简直是自欺欺人。有一晚冬莲实在听不下去了,插嘴道:“不知你们怎么算账的,辣椒都烂掉了四分之一,还指望赚钱,我看能不亏本就算不错了。”看到他们每晚狂喝,冬莲实在生气。他们仨一餐的酒菜钱,够冬莲一家人用上三四天。而两个铁公鸡从来都是吃白食,一毛不拔。每天冬莲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买菜做饭也是磨磨蹭蹭。

王宝根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他本就大男子主义十足,对着乡下的兄弟,更有一份虚荣心。冬莲在他弟弟面前摆脸色,他感到难堪,心中早就十分气恨。只见他两眼一瞪,先将桌上的酒杯酒瓶推到地下,再用手对着桌子一扫,残酒剩饭便直往地下砸去,发出一片乒乒乓乓的声音。转瞬间,他又狠狠将冬莲推到墙边,重重甩过几个耳光,然后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拖至门外,最后转身将门牢牢关上,插销的咔嚓声十分刺耳。一连串动作让他两个弟弟看呆了,他们愣在椅子上,来不及反应。

夜晚的马路黑咕隆咚,没有路灯,只有少得可怜的几颗星星发出一点光亮,照着城郊空荡的田野和路边黑漆漆的树木。冬莲双手抱在胸前,影子般地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任由眼泪大把大把淌在脸上,喉咙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

“小李,怎么啦?这么晚还在这里走来走去,哭个不停……咳!又挨打了?”

听声音,冬莲知道这是工会主席老孙。

“我送你回去,真拿你那老公没办法,谁劝也没用。”

“今晚我不能回去,回去会挨顿毒打,他喝醉了,呜——呜……”

“那怎么办呢?天这么冷,你总不能走到天亮吧?”

“求你让我到图书室去住一夜,明天一早我就到单位去。”

“你老公知道了怎么办?他会怪我多管闲事。”

“我不会告诉他是你帮了我,我不会害你的。你把我反锁在里面,明早麻烦你开个门。”

“好,就这么办吧!”老孙看冬莲实在可怜,不忍心拒绝。

冬莲跟着老孙到了图书室。老孙拿给她一件值班的棉大衣,就反锁上门走了。

冬莲穿着棉大衣躺在一条木沙发上,仍冻得浑身发抖,她的心更是彻骨地寒冷。她想开灯坐起来,又怕被人发现,疲惫不堪却睡不着,只好在这黑暗里痛苦地胡思乱想。她恨这桩婚姻,恨王宝根,那些发生过的事情都存在记忆深处,在这孤寂的夜晚,即使不去想,它们也会不由自主地蹦出来刺激她。一幕幕、一件件,就像放电影一样鲜明而清晰。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漫长秋夜。大清早老孙来开了锁,冬莲像把断了骨子的伞,无精打采地从图书室里走出来,走进自家厨房,推出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去上班。

冬莲半边脸红肿着,右边眼角好大一块青紫色,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同事们见了都气愤不已。

“才多久,又打成这样,真是不可思议!”

“你们谈了多久恋爱,他的坏脾气你婚前怎么一点没察觉?”

“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家,我当时就拒绝了。我不想找农村的,何况他家的负担还那么重……”

相亲那天,王宝根见了冬莲,十分满意。从当兵到转业,他从没交过女朋友,见了冬莲后,据说心上就有了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她是如此合他的心意。冬莲家境不好,她不想找农村家庭出身的,于是跟介绍人说不想谈。王宝根完全没把冬莲的拒绝放在心上,他只有一个决心:要把这挥之不去的影子变成自己的另一半。

“一个星期日早上,王宝根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军装、黄胶鞋来到我家。见了我妈,就像多年的老熟人,亲热地叫着阿姨,然后自作主张拿把柴刀出门去了,直到中午才回来。他满脸是汗,身上还沾了些树叶和茅草,见了我就笑嘻嘻地说他砍了两担棍子柴,全是杂木,晒干了好烧。

“我那时心里别扭,冷着一张脸,话也是冷冷的。‘我家不缺柴烧,请你不要操心,我们非亲非故,不能麻烦你。吃了饭,请你回去吧。’王宝根满脸堆笑。‘谈不上麻烦,我离家远,星期天不能回去,帮你们干点粗活,我心里真高兴。’

“后来每个星期天他都会来我家,赶都赶不走。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态度。那一年他事无巨细,不管是上山砍柴,还是下地挖土、种菜、挑粪、施肥,脏活累活全包了,根本不让我插手。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十岁,弟弟才一岁。和王宝根认识那年,我十九,弟弟十岁。当时住在城郊的大部分人家都是自己种菜砍柴烧,家里没什么劳力,我和母亲不知吃了多少苦。王宝根巴心巴肺地帮我们,我心里是很感动的。左邻右舍看见他都赞不绝口,说这样的好青年打起灯笼都难找,还说我有福气,碰到了好人。

“一年后,我们结了婚。结婚后,我发现他脾气暴躁,喜欢求全责备,但还没有打人。尤其是我坐月子时,他把我照顾得十分周到,问寒问暖,喂药煲汤。出了月子,我变成了一个胖子,双下巴都出来了。有了两个儿子,家务越来越多,他就开始烦躁,动不动就发脾气、摔东西,后来开始打孩子,再后来打我……他是一步步变坏的,我始料未及呀!人怎么能后脑勺长眼,料得到将来是怎样的。”

“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我要离婚!”冬莲从冗长的记忆中渐渐回到了现在,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种老公有什么舍不得?不离婚,人迟早要被他折磨死!”“冬莲你才三十岁出头,被他折磨死划不着。”大家几次看着冬莲挨打受伤,都看不下去,纷纷赞成她离婚。

“我现在就去找他离婚!”眼泪鼻涕还没擦干净,冬莲就忽地冲出了门,飞快地跳上自行车走了,浑然忘了满身伤痛。

我们几个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夫妻间的事,外人谁也说不清,我们到底该不该鼓励她离婚?这一下不晓得又要惹出多少事来。

冬莲在厨房边放好自行车,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家里走去。越到家门口,她的脚步声听起来就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那样犹犹豫豫。

此时王宝根还在床上,他睁开蒙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冬莲的脸,恨恨地说:“你昨晚死到哪里去了,谁收留了你?”

然后又不依不饶地说:“你聋了?你今天不讲明天讲,明天不讲后天讲,非讲出来不可,否则你就没有好日子过!”

“你不要把孩子吵醒吓着了,他们是无辜的。没有明天,也没有后天,更没有以后,我们今天就去离婚!”

“才一个晚上,是谁挑拨了你,要你离婚?这人真欠揍了!”

“没有人收留我,更没有人挑拨我,是我自己要离婚的。话说回来,只有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人才会把我关在外面。这么冷的天,凡是有点良心的人,都会收留我。今天我们就去离婚,我才三十多岁,不能让你活活折磨死。再说还有两个儿子,我还得留着命养大他们。”

“即使离婚,儿子也不归你。”王宝根气得从床上蹦了起来。

“儿子归不归我,我都不在乎。总归我是生了他们,我是他们的母亲总是改不了的。”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女人?你是婊子、臭货,你可以在马路上撒尿,在露天水龙头下洗澡,你是个不要脸的下流女人!我不稀罕,离就离,吓得到谁!”

孩子们吃过早饭,上学去了。冬莲和王宝根一前一后向街道办事处走去。时间尚早,办事处一片安静,只有一个二十出头的男青年在扫地。看到他们走来,青年便问:“你们找谁?”

冬莲说:“同志,我们是来办离婚手续的,不知找谁。”

那青年说:“你们跟我来。”他们就跟着他走进办公室。那青年连忙坐到办公桌前,心里一阵窃喜:他分到这里一个星期了,还没办过一件事,今天总算碰上了。青年把目光从这张脸移到那张脸上,说:“你们真要离婚?”

冬莲说:“我们感情不和,经常吵架,还动手。”

“你们的共有财产如何分配,都商量好了?”

“我们……没有什么财产,一些旧家具谁要都可以。两个孩子都归他。”

“你同意吗?”那青年转向王宝根。

王宝根很不情愿地粗声说:“同意。”

“我把离婚证填好,你们双方签字就行。”那青年也不劝,二话不讲就从抽屉里拿出两个深绿色本子,上面印着“离婚证”三个字。

双方签好字,那青年又在两个本子上使劲按上公章,离婚手续就办好了。

冬莲接过离婚证,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去。离婚办得如此顺利,她的心情无比轻松,似乎长期以来压在背上的大山终于搬走了。她死死攥着这救命的本子,快步向家中走去。

王宝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瞬间就变成了孤家寡人。他勾着头,想到自己结婚之路步步艰难,当了一年多奴隶才终于和冬莲结成婚。和冬莲领结婚证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当时,他用自行车驮着冬莲,一出门便有一只乌鸦在他们头顶上连叫两声:“咕哇!咕哇!”他听了很不舒服,有种不吉利的感觉,差点想换个日子再来,但又觉得不必这么迷信。结婚证是领了,但他心里一直留着阴影,如今居然应验了。“而离婚却真他妈的快。”一瞬间他和她就离了婚。人前人后一直感觉良好的王宝根,离婚对他的打击可真不小。他需要找个人喝酒,喝个一醉方休,喝个人事不知。

王宝根打了个电话给当局长的老乡。“喂,老何吗?我请你喝酒。我离了,我他妈的离了!”

“喂,什么、什么离了?我没搞清楚。”

“你来了就知道了。醉仙楼,现在就去,不见不散。”

一端杯,王宝根便放浪形骸,狂饮不止,菜还没端上来,他就有了几分醉意。“他妈的,去办手续,硬是碰上一个才上了几天班的愣头青。他懂个鸟!离婚需要单位出具证明,还要经过无数次调解,调解无效才能办手续。我们一去,还没讲上几句话,他就拿出那个倒霉本子来填,然后叫我们双方签字。就这么简单,这恐怕是全世界最快的离婚手续了。”骂骂咧咧说罢,他竟掉出几滴眼泪。

“离了就离了,还有什么后悔药吃。看你这副模样,还口口声声男子汉大丈夫呢!离个婚就如丧考妣,不就离个婚吗?摊上这种事的也不是你一个人,想开点,想开点。”

王宝根直勾勾地看着老何,觉得他讲得对。于是他又端起酒杯,叫服务员拿酒来。

“不要喝啦,已经喝出事来了,还不改。”

“我偏要喝。你听着啊,这杯酒是为我复婚喝的,我非要和她在一起不可。”

“你英雄啊,才离婚几个小时就想到复婚。好,为你的复婚干杯。”

等到两个儿子放学回来,冬莲交代了一切,然后找了辆车子,装了一个五斗橱、一张绷子床、一张小方桌和两张小方凳,就去了单位。她卸下东西,便去找领导解决住处。碰巧有同事调走,腾出一个旧房子。领导听闻了她的遭遇,对她有点同情,便把那房子给她暂时居住。

这么顺利地找到了住处,冬莲欢喜坏了。房子在二楼,分前后两间,虽说很旧,却还宽敞。厨房和吃饭间在楼下,灶具也有,都是调走的同事留下的,冬莲乐得捡个现成。

新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冬莲再也不抱怨自己命苦,脸上整天挂着笑容。

冬莲节省到了极点。她不吃早饭,每天下了班,才到菜场去买落脚菜。一日,她打牌赢了点钱,兴冲冲地跑到科里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我找到第二职业了,今天打扑克赢了三块钱,要是每天能赢两三块钱,我一天的吃饭问题就解决了。我的工资可以全部存起来,等儿子结婚时,拿出来给他们一个惊喜。”

第二天,冬莲像根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来到科里。“倒霉,真倒霉,输掉两块多钱。明天不能买菜,要把输掉的钱省出来。今天整个手气不好,加上牌艺不高,不输才怪呢。”

以后,冬莲除了上班,就是打扑克。输赢是常有的事,赢了她嘴巴合不拢,输了她左边的脸就不停地抽动。尽管这样,冬莲还是很快乐,连走路都轻飘飘的。她常说:“都说无债一身轻,我是无老公一身轻。”

这样一身轻的日子,冬莲过了一年多。

离婚以后,冬莲的小儿子王滔每星期六都会来看望母亲。一日,王滔和邻居春面的儿子张亮在草地上玩。张亮比王滔小三岁,他们嬉笑着追跑不止。不知怎么张亮绊了一跤,往前摔了个狗啃屎。他坐在地上号哭起来,随即又起身飞快地往家里跑去,边跑边哭,伤心不已。

当天晚上,春面牵着儿子的手找冬莲告状来了,说王滔欺负张亮。冬莲除了忙不迭地向春面赔礼道歉,还用一根足有酒杯口那么粗的棍子狠抽王滔的腿。

春面在一边说:“这样的孩子就是要打。”

王滔的腿很快就染上了青红相加的颜色,东一块西一块的,搞得后面两天走起路来都龇牙咧嘴。王滔始终没有大声哭叫,只有屈辱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个不停。他恨张亮使他挨了毒打,也恨春面在一旁幸灾乐祸。第二天,冬莲买了点瘦肉,煮了一碗肉饼汤给儿子喝,想弥补一下毒打儿子的内疚。

两家自此有了嫌隙,彼此不相往来。

一天起床后,冬莲用一根橡皮筋把头发扎在脑后,走到灶边准备做早饭。她突然发现锅底有一块黄色的液体,像油一样。昨晚明明把锅子洗得干干净净的呀!她低下头仔细观察,一股尿骚味直钻鼻孔。她抬头望向屋顶,原本盖得毫无缝隙的牛毛毡上出现了一个鸡蛋大小的洞,正对着锅子的位置,白白的光从洞口射进来。

“大家快来看啊,有人在我屋上戳了个洞,把尿倒进我锅里……”冬莲走到厨房门边哭起来,边号哭边喊叫,声音就像破碎的玻璃。

冬莲心知肚明是谁干的,但没抓到证据,又能怎么样呢?再说吵也不一定吵得赢,人家是一家人,自己连个老公都没有,只能孤军作战。她把这事跟王滔讲了,希望王滔以后再不要惹是非,玩耍也要选择好一点的同伴。

王滔决定要报仇。一个月光清冷的夜晚,他骑上自行车,如同以往那样往冬莲住的地方去。他的脚有些不听使唤地微微打着战,十几里的路程好比长途跋涉。他没去找母亲,而是胆战心惊地向春面家走去。他要避开春面那打铁出身、胡子拉碴的老公。他就像《铁道游击队》里的侦察兵那样小心翼翼,确定了那个令他害怕的男人不在,这才走进房间。房里点着白炽灯泡,十分明亮,春面坐在床沿梳理着刚洗过的头发。她看到王滔,先是露出微微的惊讶,继而换上一种扬扬得意的表情。她没有预感到灾难即将来临,她根本没有把十岁的小孩放在眼里。

王滔的心脏在胸膛里狂奔乱跑。毒打使他念念不忘,也使他下定决心走向春面。“你去向我妈妈道歉,你去向我妈妈道歉!”他边说边走近春面,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一只手向春面脸上使劲一抓,然后转身就跑。

春面的半边脸顿时像有无数红蚯蚓直向下滑,从脸上滑到的确良衬衣上,最后落到床单上,给半新不旧的床单平添了许多花朵,十分骇人。疼痛使春面丧失了理智,她披散着头发,像头暴怒的狮子一样发出号叫:“来人啊!救命啊!王滔杀人啦!”连续不断的喊声震动了夜空,一扇扇门都打开了。

冬莲一听“王滔杀人”,吓得脸色发白,六神无主。

那情景简直乱透了。有人喊:“叫辆车来,送到医院去”。

这时,血仍在不停地滴。

“坐下来,坐下来,”到了医院,医生掀起春面的头发,“划得还不浅啊,有半厘米深。不过不要紧,缝几针,吃点药就可以,问题不大。”

医生拿出镊子,钳着装有酒精的棉签帮春面仔细清理伤口。春面疼得龇牙咧嘴,狠狠瞪着一旁满脸赔罪表情的冬莲。最后,医生拿出弯弯的针,像裁缝掐着一块布那样捏住伤口,轻轻松松地缝了几针,再裹上纱布。一个小小的手术就完成了。

春面不是盏省油的灯,她一纸诉状把王滔告上了法庭,指控他犯了故意杀人罪。

冬莲这下彻底六神无主了:等待儿子的将会是什么呢?她知道春面一家绝不会放过儿子。亏得还有王宝根。也许是他说过的那句话——“公检法三家都有我朋友”——起了作用,最终王宝根赔给春面一百元作为医药费和营养费。春面不再追究。

此后,每个晚上,无论是漆黑不见五指,还是寒风呼呼劲吹,王宝根都会来我们单位,在冬莲的住处流连忘返,直至被她赶走。时间一长,他不仅是晚上来,而且下了班就来,双手不空,总是提着东西。

一日,王宝根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兴冲冲地来了。一条大活鱼在袋子里不停蹦跶,袋子在他手里摇晃不停。正是炊烟四起时,王宝根蹲在公用水龙头下洗呀、冲呀。猪肉、猪肠,还有一条大活鱼,足足一脸盆。

黄师傅过来洗手,看到这些东西,兴致勃勃地问:“老王,要请客呀?”

“没有,改善改善生活,等下过来喝杯酒呀!”

“好,我一定来!”

从冬莲厨房里飘出来的香气将附近的空气都染香了。黄师傅是个很抠的人,平常吃饭也会端着碗去别人家蹭些好菜。这次真是好机会,他端着饭碗径直走进冬莲的吃饭间,只见四特酒很张扬地摆在桌上,一桌子好菜,有鱼有肉。

“坐,坐。”王宝根拖过一张凳子,然后去拿杯子倒酒。黄师傅直勾勾地看着那瓶四特酒。这可是江西名酒,王宝根真舍得。

黄师傅喝上一小口酒,不舍得立马吞下去,他要让这滋味更绵长,让嘴巴多享受一下口福。酒足饭饱后,黄师傅得意地敲着空碗向家里走去,一路上遇见了邻居,他会悄声说王宝根喝的不是四特酒,是散装白酒倒进四特酒瓶子里,他第一口就喝出来了。

王宝根几乎每天都去冬莲那里做晚饭、吃晚饭。冬莲苦着一张脸,万般无奈。

一日,冬莲上晚班,却提早跑到了科里。一进门她就对大家说:“我昨晚通宵没睡。王宝根买通了王滔那个小短命鬼,王滔把房门钥匙给了他,自己走了。昨晚睡在王滔床上的居然是王宝根。我开始以为自己搞错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他,真把我吓晕了。”

冬莲的卧室没有门闩,她只好用方凳靠着门坐了一个通宵,现在她得赶快去买锁和门闩。她说话就像倒豆子一样,没人插得上嘴,又好像自说自听。说罢,她冲上自行车就跑了。

冬莲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日晚上,冬莲听到密集的敲门声,就像雨水滴在凉棚上,持久而清脆,夜半三更尤其响亮。冬莲胆战心惊,她扯过被子紧紧捂住脑袋,闭上眼睛,但瞌睡早已被那声音吓得飞到了九霄云外。

“冬莲,我知道你没睡着,我有话和你讲。我正跪在你的门前,不信你打开门看看。没别的,我求你原谅我,十几年的夫妻,不能说散就散了。我知道我不好,脾气暴躁,喜欢打人,我对你的伤害太大太深。但我一定会改,一定会善待你。看在两个儿子的份上,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吧!你不答应我,我就每晚都跪在这里。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你一点也不心疼我了?”

一连数日,冬莲每晚都能听到这种忏悔,持久而虔诚。她始终不为所动。

一日,王滔带给冬莲一封信。冬莲拿到科里,要我们拆开看,她懒得看。这是一张竖条的信笺纸,字也是竖着写的,密密麻麻写了两页。字虽然不好看,但写得很工整,是用了功的。

冬莲催着我们念。“你们夫妻的信,我不能念,我没那么损。”同事小刘拿着信纸弹了弹,发出噼啪的声音。

“不要紧,尽管念。”

“好,我念!”

我最最亲爱的妻子、爱妻、贤妻冬莲:

我好后悔我们离了婚,我让一个十分完美的家庭散掉了,让一个十分完美的妻子离开了我。这是我的罪过,我痛悔不已。

你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好妻子。女人所具备的优点,你全具备了。你贤惠,你节俭,你勤劳,你温柔,你体贴,你爱家如命,你没有缺点,你太完美了。

回想这十几年的一幕幕,我只觉得无尽愧疚。我错了。失去了你,我将一无所有。

像你这样的好妻子,到哪里去找?我爱你,我爱你,我刻骨铭心地爱你。

由于我的坏脾气,你内心很痛苦,一年里难得看到你笑几次。想到以后儿子们没有了妈妈,我越发觉得对不起他们。

我不是人,我罪该万死,我好后悔啊!我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寝,我不能没有你。从现在开始,让我重新追你一次,努力把以往亏欠你的都弥补回来。

冬莲,我爱你,我爱你,你原谅我吧。

小刘见冬莲毫无表情,便说:“冬莲,信写得这么好,我都读出眼泪了,都嫉妒你了。你难道是个铁石心肠?”

“这算什么好?比这更好的信多得是,这封实在太平常了。”

“我懒得往下念了,全是‘爱、爱、爱’,真肉麻。等我看看结尾。小刘直接跳到了结尾。

冬莲,我跪着求你。苍天在上,我王宝根再不改,天打五雷劈。

“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他每封信的结尾都是‘天打五雷劈’,可是老天爷根本没长眼睛。”

十一

后来王宝根问冬莲:“信看过了吗?”

“我连拆都没拆。”

“你真狠啊!”

落日的余晖正照在桌子上,也照在王宝根沮丧无比的脸上。

冬莲一声不响,端着脸盆去水龙头下洗月经带。这时,有人找她有事,她便将脸盆移进吃饭间的橱柜底下,甩着一双湿手和那人去了。

王宝根从橱柜底下拿过脸盆,走向水龙头。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便蹲下来开始洗那东西。盆里的肥皂泡堆成了小雪山,盆周围的红水往外溢,形成了一圈不规则的泡沫。他双手使劲搓着,格外卖力。

冬莲回来后,目不斜视地走进厨房。王宝根洗好了月经带,也走进厨房。他笑眯眯地扯着月经带的两头,就像拿着一条红白相间的五花肉。“洗干净了,洗干净了,没有一点气味。”他趋向冬莲,双手一紧一松地扯着月经带,将上面的水弹掉,再拿到鼻子底下嗅嗅,“你再仔细看看,洗干净了没有?”

王宝根这行为简直让冬莲目瞪口呆。她愣在那里,半天才反应过来:不能上当。她飞快地瞥向洗净的月经带,见那红色的橡皮外层洗得快发白了。她心里直埋怨:怕是用掉了半块肥皂,真是浪费。不过她脸上毫无表情,只是飞快夺过月经带,咚咚跑上了楼。

又一日下班,一桌荤素菜早早地摆在桌子上,红烧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四特酒仍很张扬地摆在桌上。

冬莲很别扭地坐在一边。王宝根慢慢地喝着酒,吃着菜,时不时小心地将好菜夹到冬莲碗里。不久,他脸上微红,有点醉醺醺的,仿佛一个少年看到心爱的恋人一样神采飞扬。他情意绵绵地望着冬莲说:“这次做生意赚了两千块钱,我没舍得用,一心想给你买件东西。十几年来,我从没有给你买过东西,这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今天总算如愿以偿了。”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长条盒子,盒子用大红绸子布包得严严实实。他慢慢将盒子打开,一条金灿灿的项链躺在毛茸茸的红色底座上,十分醒目。

冬莲的眼一亮,心一炸:这是她多年来梦寐以求的首饰,王宝根居然要送她。这条项链的诱惑,简直有如饿汉面对美味大餐。她非常快地看了一眼,咬咬牙,沉下脸说:“我不要,我才不稀罕,你拿走吧。”

冬莲的心思,王宝根看得一清二楚。他不慌不忙地把项链提在手里说:“纯金的,两千八百元,算我的一点心意。”

冬莲内心苦苦挣扎着,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噬。她实在太想拥有这条项链了,但又不能要。她喃喃地说:“我不要,你爱送谁就送谁。”

“别瞎讲!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能舍得送给别人?我还没那么阔,这是特意为你买的。”王宝根继续劝说,“戴起来看看总可以吧?又不是长到肉里取不下来了。”

他边说边装作不经意地走到冬莲背后,飞速将项链戴在冬莲脖子上。冬莲当然也没有撕扯,她心里想要。王宝根又以最快的速度从后面将冬莲一把拦腰抱住,手臂像丝瓜藤样缠着,任由冬莲挣扎,他又慢慢地腾出一只手,轻轻掀起冬莲颈后的头发,生怕弄疼她似的,然后低下头,一遍一遍地吻着她的后脖颈,像一只迷途知返的羊羔迷恋河边的青草一样。他的亲吻痒痒地抚过她的颈子。

那晚王宝根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冬莲的房间。冬莲抱了一床被子铺在地上,王宝根不由分说一把将冬莲抱上床,他要和她共枕同眠。

难得的失眠翻来覆去地折磨着冬莲,婚姻中的恨意清晰地浮现出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真是鬼迷心窍,大错特错了,难道受的苦还不够?难道王宝根真的能改,能不求全责备,能不打她?难道有了这根项链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能幸福?她一下子清醒了,恨死自己的心软,她摸索着解下项链,好比解下千斤枷锁。

天一亮,冬莲拿着项链,低着眉眼,坚决地说:“还给你,请你以后再不要纠缠我,大家各自安好吧。”

“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随你捉弄?当初为什么让我给你戴上,戴上了项链,就是接受了我,这叫做接神容易送神难,没有那么容易的事。”

当日傍晚,王宝根和往常一样,做好饭菜,悠闲地坐在桌边,等冬莲来吃饭。冬莲坐在桌边,脸色就像这房子钉的松木板,她欲哭无泪,用求援似的眼神望了一眼王宝根:“放过我吧,不要再纠缠,我实在折腾不起。”

王宝根举起酒瓶对着太阳的余晖照了照,说:“什么意思,我从来不讲没道理的话,也请你不要用纠缠这样的字,就好像我是一个无赖似的。”

冬莲冷冷地说:“你以为你不是?吃了饭,请你赶快走吧!”

“我也请你不要忘记,春面欺负你的时候,是谁在保护你。不是我出面,春面能放过你?你一个弱女子能对付得了一个悍妇?又有谁舍得给你买一条两千八百元的项链?”

冬莲满脸哀愁,走出房间,站在淡淡的月光下,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十二

也许是因为曾离过婚,伤了元气,两人虽破镜重圆,住在了一起,但貌合神离,摩擦不断。每次的摩擦又都是王宝根占了上风,冬莲永远是个败将,经常气得脸色铁青。之后,王宝根又会用尽甜言蜜语,百般讨好。冬莲则始终觉得嘴中含了棵苦楝树果子,苦涩得难以下咽。

一日晚上,王宝根突然问起冬莲:“如今你该告诉我了吧,那天晚上是谁收留了你?”

听了这句话,痛苦和委屈一起在冬莲胸中撞击,她恨恨地说:“你真不知自丑,你有什么资格追问我?我们已经离了婚,领了离婚证的。已经不是夫妻,我们现在是非法同居,是法律不能容许的。你该明白。”

“笑话,我们是十几年的老夫老妻,那两个破本子算什么东西,法律能吓倒我?公检法我有的是朋友。”

听了这几句话,冬莲真是悔断了肠,真不该让他将项链戴在脖子上,连看都不该看一眼。她气得连一句话都讲不出,只在心里暗暗叫苦。以前还有盼头,离了婚就好了,如今连盼头都没有了。

她摆脱不了他,就只有和他生活在一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光阴荏苒,树木绿了黄,黄了又绿,春夏秋冬循环往复,一年四季由你怎么也改变不了。

时间就像流水从指缝里流过,大儿子王强长成了个十六岁的少年。

一日,王宝根醉醺醺回到家里,对冬莲吼道:“赶快去给我付的士钱,司机在外面等着。”

冬莲一声不响,边摸口袋边向外走去。回来后,她哭丧着一张脸说:“做了这么久生意,没赚到一个钱,还总是的士进的士出,摆阔得很。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都赔光了,以后连的士钱我也出不起了。”

王宝根那天破天荒地没吵没闹没打人,而是走到门角落拿出榔头,一脸杀气,只两三下,一台25英寸的彩电就五马分尸了。冬莲母子三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惊恐万分,不知这榔头还会落到谁身上,逃命似的躲进厨房。十六岁的王强气得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了。

又过了一些时日,王宝根因做生意亏了,回到家里火气没处去,没和冬莲讲上几句话,就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准备向冬莲扇去。

不知何时,王强手里已拿了一把菜刀,就像一个武士,对着王宝根斩钉截铁地说:“从今以后,你再碰我妈半根毫毛,只要我知道了,我就用这把菜刀把你砍得粉身碎骨,然后我去自首。我说到做到,如果再不收敛你的淫威,你的下场就和那台彩电一样,信不信由你!”这几句话,真要将冬莲震晕过去,她满以为王宝根会暴跳如雷,大祸将要来临了。但眼看王宝根脸色由红转白,也许是气的,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身体摇摆得像一把抖动的扇子,骄傲与蛮横坍塌了,他尴尬地一笑,喃喃地说:“好儿子,长大了,有种!”便慢慢走向床边,一头栽倒在床上。

冬莲的眼泪冲破眼眶,在脸上肆意流淌。王强羞涩地笑一笑:“妈,这几句话,我已在心里念了好几百遍,今天终于有勇气讲出来了。我长大了,以后他再也不敢欺负你了,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