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分校(我们叫“共大”)读书时,一日,经过学校食堂,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坐在食堂大门口。视线接触的那一刻,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怔怔地看着我,好像彼此之间产生了一种吸力。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湘君。她穿得并不招眼——黑色洋布衬衫、灰色裤子,细眉长眼,扎着两条短短的辫子,随性地坐在那儿,两条长腿惬意地伸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那时候,爱美的女孩子夏天都喜欢穿浅色衣服,若有点格子或小碎花就算得时髦了,湘君却只穿深色衣服。彼此相熟之后,她告诉我只穿深色是因为懒得洗衣,言语间不知几洒脱。
初遇后的第二天,她居然也走进了我们师范班的教室。原来她是新来的同学,报到比正常开学时间晚到了些日子。
她总是那样松弛洒脱的模样,但人很安静,几乎不主动说话。她会吹口哨,课间也不出去,常常坐在课桌前顾自吹着口哨。有时快上课了,老师还没进来,教室里一片喧嚷,突然她就开始吹口哨,悠扬婉转的声音一响,教室顿时鸦雀无声。她的口哨就有这么大的魔力。
熟识之后,又知道她花鼓戏也唱得好,一曲《刘海砍樵》,唱得不知几地道几活泼。我快被她迷住了。
湘君经常收到从武汉大学寄来的信,一周至少一封。其他人都难得有信,她却常常收到信,信封上还有“武汉大学”的字样,真是让人羡慕不已。然而湘君根本不看,拆都不拆,收到信就随手丢在床上。
这太让人奇怪了,对写信的人也不公平呀。我实在不解,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不读信。她从床上拾起信,递给我:“那你替我念吧。”我惊呆了。哪有这样的?这是她的私信呀。然而她硬要我给她念信:“念吧念吧,我懒得看,你念给我听。”
好奇心战胜了我的迟疑。我接过信,“武汉大学”几个字跃入眼帘,光这就让我满怀崇拜之情了。
“最亲爱的妻子……”我念道。信居然是湘君丈夫写来的!她就比我大两岁,却已经结婚了,而她又不肯拆丈夫的来信!我压制住内心一个个的惊讶念头,继续念:
知道你已离开家乡,去了江西求学,换个环境也好,希望你能够快乐地生活。我一直没有等到你的音讯,这让我很难过。我知道因我要上大学,使我们的爱情结晶夭折了,这是我的罪过,我对不起你。只能等我毕业了,再加倍地报答、呵护你,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
下面的缠绵话我都不好意思念出口了,把信递还给她:“不念了,你自己看。”她看也不看,把信胡乱一折塞进信封,打开抽屉,把信封放进去,关上抽屉。那里头已经堆积了不少封武汉大学的来信。真是难以理解啊。
武汉大学的信三四天必有一封,绵绵不断。某天一起从教室回宿舍,我跟她说:“不管你怎么想,好歹给人家回封信嘛。人家肯定盼你的信盼得眼睛滴血,你这样不理不睬太残忍了。”
她回到宿舍就写了一封回信:“辜立平同学,来信收到,我一切都好,无须挂念。”
当着室友倪小珍、王福英和我的面,湘君大声念着自己的回信,信纸在手里来回摆动,一边还说着:“电报式的信,电报式的信。”那一刻,她全然没了平时的斯文安静,变成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我对这个叫辜立平的武汉大学学生产生了同情,决定给他出个主意,以结束这种无望的局面。地址是很容易获得的,信封上就有。
辜立平同学,我是湘君的同班同学,也是室友和老乡。我觉得你和湘君有太多误会,你想法来趟学校和湘君好好沟通一下,以免你们的婚姻出现危机。
我没写上自己的名字,只是做了个多管闲事的人。
辜立平始终没有来,只是信越发勤了,由三四天一封变成两天一封。湘君依然不看。
二
劳动是共大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且相当繁重。开学一个月后,由班主任时老师带队,去一个叫青铜岭的深山砍毛竹。好几十里山路,一条宽阔的大河始终伴随。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源头不知在哪里。我们要爬上山,砍倒一根根粗大的毛竹,运下山。再扎成竹排,推进河中,让河水把毛竹运到下游。
上山没有路可走,毛竹与灌木遮天蔽日,上山要边砍边走。山上的蚊子小咬奇多,有一种叫麻鸡婆的小咬还没一粒芝麻大,当你的脚感到痛痒,就已经有了蚕豆大的一个包,这包像吹了气一样,瞬间就会胀大到五分硬币大小,奇痒无比,一抓挠又很疼。抓破了便是一个疤痕,不到十天,男同学个个成了烂脚棍。
放竹排也由男同学承担了。扎好的竹排如一只窄窄的小船,拖至河里,每张竹排上站一个男生,手拿竹竿在水里一点,竹排便轻巧滑过水面,朝下游流去。
我和湘君在营地负责给大家做饭和洗衣。
一日,下着密密麻麻的雨,同学们无法进山,我和湘君蒸好了竹筒饭,炒好了菜,走出门坐在屋檐下,看着那麻密的细雨就像一块纱布罩下来,把个大地、山谷、树木笼罩成一片。湘君忽然转脸看着我说:“你是什么原因来投奔江西共大?”
我说:“我正在湖南读着中专,学校忽然停办了。因特殊家庭,父亲饿死了,母亲逃往湖北,哥哥是黑帮分子,家里房子也倒塌了,我无家可归。幸亏有这所学校收留了我,我想好好读书,毕业后有一份工作,能够自食其力,还能帮助两个弟弟上学。”
她点点头。此时我积压许久的好奇喷薄而出:“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来江西共大吗?还有,你为什么结了婚却不回辜立平的信?”
“我被大学开除了,又不想回老家让人指指点点,就来这里了。”
她语气平静,却有一种惊人的坦率。
我的头脑非常凌乱:被开除?这是多么羞耻的事情啊!这样的字眼怎么会跟这么美好的湘君联系在一起?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以至被开除?……我就这么问了。
“因为我怀孕了。”还是那种惊人的坦率。
我才十九岁,从没有关于男人的经验,都不好意思往下问了。她看出来,继续说:“我怀了辜立平的孩子。”
“你们是夫妻,夫妻有孩子这也不算犯错误呀。”我大着胆子说出我的看法。
“我们没有结婚。”
湘君与辜立平是一条街上斜对面的街邻。解放前,湘君的父母开布店,辜家开干货店,卖干鱼干虾干辣椒干海带之类的东西。他俩同岁,小时候一起玩,一起读小学,初中高中都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双方父母心中都认为他们是顺理成章的一对,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湘君漂亮,气质出众;辜立平也不赖,长得清秀,个子也高。
“我原先很爱他的,初恋嘛,眼里全是他,对别个男的看都不看一眼的。”湘君带着一种自嘲的笑容说道。
“后来呢?”我托着腮听入了迷。我对爱情一窍不通,但听上去湘君与辜立平的爱情多美啊。
“高中毕业,我们都考上了武汉大学——说好不分开,大学都是报的同一所。大一那年寒假,为了节省路费,我们留在学校没有回家。武汉的冬天,很冷啊……”
那个冬天他们偷尝了禁果。寒假过去,开学三个月后,湘君发现自己怀孕了。
未婚先孕,这属于生活作风有问题,是要被开除的。辜立平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甚至下跪,请求她不要说出他的名字。
湘君按他的要求做了。但在他跪下的那一刻,她心中的爱情消失了。那第一次,是他用恳求与半强迫索要的,现在他再次恳求,却是为了隐匿起来。她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心中充满蔑视。
三
青铜岭那次劳动中,一个叫高峰的男生砍毛竹时把自己左脚大拇指盖砍掉三分之一。他是县城城关镇上的人,第一次砍毛竹。几个同学轮流把他背下山到营地,伤处鲜血淋漓,很是瘆人。幸亏带了药箱,湘君帮他清洗创口,敷上药膏,扎好绷带。每天换药时,高峰就哎哟哎哟叫,他定是从未吃过这番苦头。他一叫唤,湘君就吹起悠扬的口哨,高峰会忍住疼安静下来。湘君做饭烧火,高峰就搬张小板凳坐她旁边,跟她说笑,时不时递上柴火。
等劳动结束回到校园,这两人丝毫不避人耳目地谈起了恋爱。他们开始把各自的竹筒饭倒在一个盆里,用调羹在一个盆里舀饭吃,时不时还要彼此喂一口。上课时,湘君不再跟我坐一起,理所当然要和高峰坐。
高峰原本是有几分公子哥式的傲慢的,人长得好,父亲是城关镇的一名官员,家庭条件跟多数共大同学完全两样。跟湘君恋爱后,他变了一个人,乖得像湘君身旁的一匹小马驹。
湘君变得快乐极了,原先的沉郁一扫而光。口哨吹得更多,歌唱得更多。她原本就美,恋爱则使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她比高峰大两岁,生活上像姐姐一样照顾高峰。高峰的家庭对他很严格,并不给他生活费,以便让他“得到锻炼”。反倒是湘君手头宽裕很多,因为父母心疼这个远走他乡的独生女儿,常给她寄钱。湘君收到钱就和高峰加餐,还带着他去县城街上,出手就帮他买了两套新衣与一双皮鞋,认真打扮起高峰来。
教体育的简左邦老师三十出头,高高个子,乌黑茂密的头发,动辄大笑,常年穿运动服。他是体育科班出身的,教各班的体育,还组织了男女篮球队。我和湘君都是女队的成员。我个矮,但我灵活跑得快;湘君接球稳,投篮准,动作优美,总能赢得一阵阵喝彩声。
田径课上,湘君轻而易举就翻越了一米五的横杠,跳远时也身手矫健。简老师看着她,眼中全是赞赏。
湘君也感觉到了,到了体育课便越发显得快乐,发挥得也越发好。一次跑步比赛中,她遥遥领先地得了第一名,开心得大声笑着,与初入校时沉郁的她判若两人。
简老师有时邀请班上同学去他住处玩。他没结婚,单身宿舍陈设简单,干净整洁。门口放了个泥巴炉子,旁边用编织袋装了点木炭,炉子上搁了一只擦得雪亮的钢精锅。简老师笑着说:“我会给自己做点好菜吃。”
一次我和湘君走在一起,路遇简老师。他看着湘君说:“晚上来我这里吃兔子肉。”
我感到很纳闷,简老师怎么只叫湘君没叫我呢?我脸上有点挂不住,后来湘君再邀我去简老师那里玩,我就不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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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还剩最后一个学期就要毕业了,我们将得到一份工作,各奔前程。
一日,我见湘君趴在课桌上,口哨也不吹了,心事重重。后来得知,过两天高峰爸爸要来学校看儿子,实际上不如说是来看湘君。恋爱的甜蜜瞬间像潮水一样退去了,她想到自己比高峰大两岁,光这可能就是一道跨不过去的门槛。何况,她还有个不堪的秘密。
“不用担心,这一天总是要来的。你配得上高峰,大两岁算什么?那件事,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我会替你严严地守住秘密。”
“我和高峰,我们的相爱很真,我们的心意彼此了解,相遇相知真的好美,我只求能和他在一起。”
其实我也很担心,湘君未必能过得了高峰父亲这一关。
第二天,湘君是无精打采地回来的,我正在寝室等着她,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妙。高峰爸爸说湘君年龄比高峰大,绝对不行。就这么简单。
湘君与高峰分手的场面成了校园里尽人皆知的谈资。据说湘君凶悍得像只母豹子,对高峰吼道:“你要听你爸爸的,就滚走吧!”
这事似乎并没把湘君伤得很厉害,外表看上去她很快就恢复了元气,继续吹着口哨,唱着花鼓戏。篮球场上也常见她飞奔的身影。
时间开始倒计时,校园里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一日,党委书记徐模章老师召开全校师生大会,要大家如实填写家庭出身。“出身不由己,但道路由自己选择。要忠诚老实,组织上是会去调查的……”如此等等。
我老老实实填了家庭成分:旧官吏。一周以后,下放农村的师生名单贴出来了,我的名字是大红纸上的第一个。下放的老师有四个,简老师是其中之一。
大红纸旁边还有张白纸,是一条开除通告。开除的对象是湘君,理由是她与教师恋爱,影响极坏,等等。
我被这下放搞得晕头转向,痛苦到了极致。对美好生活的幻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我感到极度羞耻,感到抬不起头见人。我心力交瘁,想不到湘君此刻的处境,也没有心思去找她问个究竟。趁寝室没人,我拿着一点简单的行李,悄悄离开了学校。
五
岁月荏苒,转眼到了八十年代初。一日,我正在汽车运输公司的仓库上班,同事说有人找我。起身出门,我见到的是一个身条粗壮的农村大妈。
如同第一次见面时,她怔怔地看着我,我怔怔地看着她。然后我说:“是湘君呀!”
和同事打过招呼,我就揽着她,把她带到我家里。我们手拉手地坐在沙发上聊天。“我们下放后你去了哪里?一点消息也没有,晓得我有几想你哦!我也去找过高峰,两次都没找到人。”我对她说。
那一次,我知道了别后湘君的全部经历。
她被学校开除,是因为怀了简老师的孩子。第二次怀孕,第二次被开除,一切何其相像!不同的是,简老师挺身而出,承揽了所有的过错——虽然并没有因此免除湘君被开除的命运。
第二天清早,湘君和简老师乘早班车去了简老师的老家九江乡下。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送行。
简老师的家庭成分是富农,当然那时早已败落了。两个哥哥已成家另过,父母六十好几了,看到自己最小的儿子带了个老婆回来,那发自内心的喜悦真是无法形容。
“家婆家公说我是城里人,什么事都不让我插手,左邦对我更是疼爱有加。我本来性格慵懒,全家人惯得我三月不沾阳春水。但不管他们怎样宠着我,我对那陌生的地方依然感到惶恐,每天就是盼着左邦能在我身边,心里才觉得有了依靠。”
生活是真苦,吃餐荤腥都要计划又计划。湘君终于体会到贫贱夫妻百事哀。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简老师披星戴月地耘田、种菜、砍柴。农闲时,他就去县城建筑队做苦力,拖红砖、拖沙,赚点现金改善生活。
结婚第七个月,湘君生下了女儿。在乡下,她发现自己十分无能,什么都做不来,连带个小孩都要婆婆帮忙。不过一家人依然宠着她。
隔两年她生了个儿子,接下来两年一个,连续生了四个孩子,两儿两女。一大家子,八个人吃饭。
父母七十多了,体力大不如从前。简左邦是家中的顶梁柱,日复一日地干活。湘君则和婆婆一起带娃。曾经炽热的情感都被辛苦的生活所替代,湘君也渐渐忘记了这日子是在盼望什么。
后来,简左邦生病了。他长期劳累,营养又跟不上,好一点的东西都让给小孩吃,日子这么过下来。有段时间,他没有一点精气神,人总是软软的,闻着油味就想吐。家人叫他去看病,他硬是说自己没病,不过是累了,歇歇就好了。归根结底是舍不得几个钱,这一拖便拖了快一年。
湘君发现他的肤色越来越不对,不是晒黑了,是一点点失去了血色,仿佛村子里泥灰路的颜色。简左邦越来越没力气,站着就想坐着,坐着就想躺着。
这时,简左邦才肯去看病。医生只望一眼他脸色,就说是肝炎。全家人都慌了,把所有钱都用来给他治病。湘君让自己父母寄过两次钱,甚至找高峰借过钱,不过他一口拒绝了。猪也卖掉了,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大女儿十八岁就嫁给了本村的一个农民,彩礼钱都用来治病了。
但是没有用。慢慢地,肝硬化、肝腹水接踵而来,简老师的肚子肿得如一个待产的孕妇,积水抽掉没多久又会肿起来。医生也没有回天之术了,简老师被接回了家。
半年多,就用一种土方子来治疗——东瓜皮煮泥鳅,听说能利水消肿。
“左邦整天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白天黑夜我都陪着他,抚摸他。他的皮肤干黄,没有一点弹性,如摸着一块树皮。除了隆起的肚子,其他地方都是皮包骨头。他年轻时生龙活虎的样子在我脑海里怎么也抹不掉。怎么会这样?他是为我累病、累到要死掉的吗?我不敢往下想……
“一日,左邦精神好点,抓住我的手,目光好温柔。他轻轻说:‘湘君,不用怕,已经这样了,就这样吧,人只能顺应形势。我这一生值得,因为我们在一起了。不容易啊……’
“我眼泪涔涔,不容易啊,那声叹息真长啊……”
简老师是在湘君的守候下去世的。最后,他眼角流下泪,握着湘君的手慢慢松开了。“我扑倒在他身上,拼命地喊啊哭啊,可是左邦没有像平时那样来安慰我。”
我的喉咙被无形的东西堵住了。我不敢看湘君那张被泪水浸泡得变了形的脸。我也无法安慰她,只是更紧地揽着她。我的思绪回到了共大,湘君吹着口哨,唱着《刘海砍樵》,还有上体育课时那冲天干劲。
“要是左邦不和我结婚,可能不会死那么早,他太累了。他才四十八岁啊!死前不久,他还跟我说,‘万一我死了,你去趟共大,找下领导,说我曾经是共大的教师,遗孀是否可以获得点补助’。”
“别这么想,简老师肯定希望你过得好。你们曾经很幸福……我记得体育课上简老师看你的眼神就不同,我满以为是因为你体育好,直到他要你去吃兔子肉。我没想到你们在谈恋爱,但现在我知道那时你们是幸福的。”
湘君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回忆着刻骨铭心的往事:“和高峰分手对我打击很大。那么多的海誓山盟,只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情。只因我比他大两岁,那些感情就什么都不算了。我心里痛苦极了……”
“不过当时可看不出来呢,你看上去洒脱得很。”
“我年轻时就那个德行,骄傲得很。”
我们的嘴角都露出笑意,驱散了一点悲伤的气氛。啊青春往事,我面前这位粗壮的农妇,就是那曾经健美洒脱、吹着口哨的湘君。
“那时你还小,体会不到失恋的滋味,我也不知怎么跟你说,但我心里难过得想发疯。我跟简老师讲了我和高峰的事,连跟辜立平的事都讲了。他觉得我太无辜了。他从一个知音变成了一个爱人。但是,要是我没怀着他的孩子,也许没那么大决心到陌生的农村去生活。”
“孩子们都好吗?”
“两个儿子都很顽劣,只读了个初中,毕业后在家务农。家里还是很困难,我这次来就是想去共大找领导,看看是否可以作为教师遗孀得到一点补助。”
“可是共大早就撤销了呀!你到哪儿找去?”
她怔住了。片刻之后,她突然呵呵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骇人,我都不知所措了。过了一会儿,这怪异的笑声才停止。
我问她要不要去见一下高峰,我知道他在县城的单位。她未经任何考虑便说:“不去见了。”
年轻时那个骄傲的湘君又在这农妇的躯体上再现了。
数月后,我接到她的来信,只是几句简单的感谢话。
如今又是四十多年过去了,不知湘君是否还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