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户外是一片明朗的景象,阳光悄悄地从百叶窗里漏进了肃然无声的房内,把恬静温柔的一层红光笼罩在床铺上和躺在那床上的人儿身上。
埃德加·林敦把头靠在枕上,眼睛闭着,他那年青清秀的脸容几乎就跟躺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儿的容色一样地死白,几乎一样地纹丝不动。不过停留在他脸上的是痛苦到精疲力竭的那种昏昏沉沉,而从她脸上透露出来的是一片宁静。只见她额头平滑,双眼闭着,嘴唇含着笑意——天堂里的哪一位天使也不能比她这会儿的神态更美了。
永恒的宁静守护着她的安睡,也感触了我的心弦。当我凝视着那神圣的安息者的无牵无挂的形象时,我的心境再没有这样的虔诚了,我本能地在心里呼应着她在几小时前所说过的话:“望尘莫及啊,高高地在我们所有的人之上!无论还在人间,或是已在天上,她的灵魂如今已在上帝跟前找到归宿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算我的与众不同之处,我在守灵时,很少有不快乐的时候——只要没有人在一旁大哭大喊,不是悲痛绝望的人和我一起分担那守灵的任务。
我眼前看到的是无论人间或地狱都不能惊动的安眠,我心里觉得很坦然,那无边无际、照彻光明的境界一定会在身后来到——他们进入了“永恒”——在那儿,生命之火永不熄灭,爱的应和无休无止,到处充满了欢乐;在那样的时刻里,我感觉到就连林敦先生的爱情中也不免夹杂着很大的自私,他是那样痛心卡瑟琳的幸福的超脱!
当然,你可以怀疑,她过了那么任性、急躁的一生,到末了,配不配享受那港湾里的风平浪静〔1〕。你在冷静思考的当儿,自然难免会产生这样的疑团;可是眼前面对着她的遗体,什么疑问都没有了,它显示了一片宁静。那就像是给予了它原来的“居户〔2〕”一种同样安宁的保证。
你可相信这样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会快乐吗,先生?我多想知道啊。
我不想回答丁恩太太的问话,我觉得她问得有些出格。她接下去说:
回顾卡瑟琳·林敦的一生,我怕我们没有权利相信她是快乐的;不过我们还是听凭上帝怎样来安排她吧。
主人看上去像是睡熟了,太阳升起之后,我就顾不得许多,溜出了卧室,来到了外面清新的空气里。仆人们还道我熬了一夜,昏昏欲睡,想到外面去振作一下精神。其实呢,我主要的目的是想去看看希克厉先生。如果他整夜都守在那一丛落叶松里,那他就一点不会听到宅子里的骚动——至多他也许会听到信差直奔吉牟屯的马蹄声。假使他曾经走近些,看到灯光移来移去,大门一忽儿开一忽儿关,也许会觉察到宅子里出了什么事儿啦。
我想找他,但又怕找到他。我觉得这可怕的消息非跟他说不可,我只巴望把这回事早早对付过去,但是究竟怎么样跟他开口,我可不知道。
他果然在那儿——在至少再深入林苑几码的地方——靠着一株老梣树,光着头,头发完全给露水打湿了;凝聚在抽芽的树枝上的露珠正扑簌簌地滚落在他周围。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站着,有好长一阵子了,因为我看到有一对鸫鸟在离他不到三尺的地方来回穿过,忙着营造它们的窝巢,把近旁的他只当做一块木头罢了。等我一走近,它们就飞走了。
他抬起眼睛来说道:
“她死啦!不等你来就知道啦。把你的手绢儿收起来吧——别在我的眼前抽鼻子啦。你们全给我滚到地狱去吧!她才不希罕你们的眼泪呢!”
我在哭她,其实也是在为他而哭。有时候我们不免会可怜那样的人——他们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没有一点儿感情。我望着他的脸,一眼就看出他已经得知发生了叫人心碎的事;同时我还产生一个蠢念头,以为他的心灵在颤动,他是在念祷告,因为他嘴唇在颤动,两眼直看地面。
“是啊,她死了!”我回答道,压抑住抽泣,擦干了我的脸颊。“上天堂去了,我希望。我们每个人,假使能及时回头,弃邪归正,都能到她那儿去!”
“那么她有没有及时回头呢?”希克厉问道,一副似笑非笑的讥嘲的神气。“她可是像个圣徒似地死去吗?来吧,给我讲一讲这回事的真实情况吧,究竟——”
他想要念出那一个名字来,可是办不到。他闭紧嘴唇,跟内心的痛苦作一场不出声的斗争,一边不眨一下地、凶狠狠地直瞪着两眼,抗拒我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