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瑟琳焦灼不安地只是望着房门口。他并没有一下子就撞着她的卧房。她向我做手势,要我去接他进来;可是我还没走到房门口,他已经找到了。他迈开一两个大步,就来到她的身边,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了。
约莫有五分钟光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搂住她不放。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敢说,他接连吻她的次数,比他过去一生中所吻过的次数还要多。不过呢,还是我家女主人第一个先吻他。我看得很清楚,他心痛得简直没法正对着她的脸儿瞧。
他一眼看到她,就像我一样,千真万确地知道,她这病是好不了啦,没有指望了,她是难逃一死了。
“哎哟,卡茜哪!哎哟,我的生命哪!叫我怎么受得了哟!”他一开口就嚷出了这一串话,那种呼嚷的声气一点不想隐瞒他内心的绝望。现在他又直瞪瞪地对着她瞧,那股一眼不眨的猛劲儿我还道会叫他的眼睛流出泪水;谁知他的两眼燃烧着痛苦的火焰,却并不溶解。
“现在又怎么啦?”卡瑟琳说,向后靠去,顿时眉心紧皱,来回报他的盯视。她的脾气就是跟着她那喜怒无常的性子转的风标罢了。“你和埃德加两个把我的心都揉碎了,希克厉!而你们两个又都为了这事儿到我跟前来啼啼哭哭,好像该得到怜悯的人倒是你们!我可不怜悯你,我才不呢。你害死了我——日子可就好过了,我想。你是多么坚强呀!我死了之后你准备再活多少年哪?”
希克厉跪下一条腿,搂着她。他想站起身来,可是她扯住了他的头发,不让他起立。
“我但愿我能一直揪住你,”她辛酸地接着说,“直到我们两个都死了为止!我可不管你受着什么样的罪。我才不管你受的罪呢。为什么你就不该受罪呢。我是在受罪呀!你会把我忘掉吗?将来我埋在泥土里之后,你还会快乐吗?二十年之后,你会这么说吗?——‘那就是卡瑟琳·欧肖的坟墓啊。从前我爱过她,我失去了她心都碎了。但这都是过去的事啦。这以后我又爱过不少人。如今我的孩子,比从前的她,对于我更亲呢。有一天我也死了,我不会感到高兴:因为好去跟她会面了;我只会因为不得不把孩子们丢下了而感到难过。’——你会说这些话吗,希克厉?”
“不要把我折磨得像你一样疯吧!”他嚷道,把他的头挣脱出来,紧咬着牙关。
这两人,在冷眼旁观的人看来,构成了奇怪又可怕的景象。卡瑟琳大可以把天堂看做对于她是一块流放的异域,除非她丢下她在尘世的肉体时,也抛弃了她那在尘世的性格。只见她这时容色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两眼闪闪发光,露出一副狂野的、要报仇雪恨的神气。她那攥得紧紧的拳头里依然握着一撮给她拉下来的头发。
她的伴侣呢,他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臂膀。她病成这个样子,他可一点不懂得应该格外温柔些才好,他松手的时候,只见在她那没有血色的皮肤上留下了四个紫青的印痕。
“难道你有恶魔附在身上吗?”他蛮横地说下去道,“在你临死之前还说这些话?你不想一想,你这些话句句都要像烙印般印在我的记忆里,一旦你抛下我之后,这几句话在我的脑子里会咬得更深,直到永恒。你说我把你害死了,你知道那是在说瞎话。卡瑟琳呀,你明白,若是我忘得了你,那等于我也忘得了我自个儿的存在!这还不够满足你的狠毒的自私吗?——当你安息的时候,我却在受着地狱般的折磨,痛苦得直打滚!”
“我是再不会得到安息了,”卡瑟琳呻吟着说,这时她只觉得一阵子难过;情绪上的剧烈冲动,使她的心怦怦乱跳得厉害,胸脯起伏不停。她不再把话说下去,等到这一阵发作过了之后,才接着说道,语气已缓和了些:
“我并不要你忍受比我还大的痛苦,希克厉。我只愿我们俩永不分离;若是我有什么话使你往后感到痛心,要知道我在地下也感到同样的痛苦呢;那你就为了我的缘故,原谅我吧!你过来,再跪下。你一生中从没伤害过我。不行,要是你把一股怒气憋在心里,那日后回忆起来,比我那尖刻的话可还糟哪。你肯过来吗?来吧!”
希克厉走到她的椅子背后,俯下身去,但并不太低,不让她看到他的脸儿——他的脸色这时激动得发青。她回过头来瞧他。他可不肯让她瞧见。他一下子转过身去,走向壁炉,站在那儿,背对着我们,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