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正当寒冬,呼呼的东北风刮得好猛,我不肯开窗。
一个接一个表情在她脸上掠过,她的心境一阵阵在变换,不由得叫我大吃一惊,叫我想起了她上次那一场大病,大夫曾嘱咐过,不能跟她顶撞。一分钟以前,她还是大吵大闹的,现在支撑起一只胳膊,也不再理会我没有听从她的话,却像小孩子一般,从她刚才扯碎的枕头的裂缝里,拉出羽毛来,觉得十分好玩似的。她把一片片羽毛按照不同的品种,排列在被单上。她的神思早已给牵引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是火鸡的鸡毛,”她自个儿咕噜着,“这是野鸭的,这又是鸽子的。啊,原来他们把鸽子的绒毛放进枕头里啦——怪不得我死不了!〔1〕我可得记住,等我躺下去的时候,要把这根毛扔到地板上。这里还有一片赤松鸡的鸡毛呢;还有这一片——就是有一千片羽毛,我也会把它认出来——这是田凫的羽毛呀。多漂亮的鸟儿,在原野中间,只管在我们头上盘旋。它要回到窠里去;云脚已经压到山头上,它预感到雨要来了。这片羽毛是从荒原上拾来的,并没有谁打鸟儿。我们在冬天看到过它的窠巢,里面全剩了些小骨骼。希克厉在鸟窠上装了一个捕鸟笼,那老鸟儿就不敢飞进来了。我叫他答应,从此再也不打田凫,后来他果然没有打过。瞧,这里还有呢!他可曾打死了我的田凫吗,纳莉?这些羽毛是不是红的?其中有没有红的?让我瞧瞧。”
“丢下你那孩子气的玩意儿吧!”我不理会她的话,把那枕头拖开,翻过个儿,把破洞顶着褥子,因为她正一大把一大把地把羽毛往外掏。“躺下去,闭上眼睛吧;你在讲胡话啦。看这儿弄成一团糟!绒毛满房间在飞,像飘雪花儿啦。”
我转来转去,这儿那儿的捡羽毛。
“纳莉,我只见你,”她像讲梦话般的说下去道,“变做了一个老婆子。你的头发也花白了,背也弯曲了。这张床本是潘尼屯山岩〔2〕山脚下面的妖精洞,你其实是在采集妖精用的石箭头,好伤害我们的小牝牛,只因为有我在跟前,才装作是在捡羊毛呀。再过五十年,你就会变成这个光景啦。我知道现在你还不是这样子。我并没在讲胡话;你弄错啦;要不然,我会当真把你看成是那个干瘪的老妖婆,我会当真以为我是在潘尼屯山岩山脚下啦。我心里还很明白,这会儿是在夜里,台上有两支蜡烛,照得那黑壁橱像乌玉一般发亮。”
“黑壁橱?在哪儿呀?”我问道。“你这是在说梦话哪!”
“壁橱靠着墙壁,在原来的老地方,”她回答道。“可不,真有点儿怪——我看见里面有一张脸儿!”
“屋子里哪来的壁橱,也从来没有过壁橱呀,”我说道,又重新坐了下来,把床帐钩起来,好仔细看住她。
“你看见了那张脸儿吗?”她问道,急巴巴地望着那面镜子。
不管我怎么说,也没法叫她明白,那就是她自己的脸儿;我只得站起来,用一块围巾把镜子遮住了。
“那张脸儿还是在背后!”她焦急地说道。“它而且在动呢。它是谁呀?我希望等你一走开,它不要出来才好!哎哟!纳莉,这房里闹鬼啦!我害怕一个人在这儿!”
我把她的手拿在我手里,叫她镇静些儿,因为她全身一阵一阵的在打战,还老是睁大着眼睛,直望着那镜子。
“镜子里没有人呀!”我再三地说。“那就是你本人呀,林敦太太。方才你不是还明白的吗?”
“是我本人!”她喘着气说,“听,钟在敲,十二下!那么这是真的了;好不可怕啊!”
她的手指一把抓住衣服,拉起来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我想溜到门外去叫她的丈夫来;可是给一声尖叫喊回来了——镜框上的围巾掉下来了。
“嗳,怎么一回事儿呀?”我嚷道。“现在,哪一个是胆小鬼呀?醒来吧!那是镜子——照人的镜子,林敦太太;所以你看见里边有你;还有我,就在你身边。”
她又哆嗦、又惊惶,紧紧拉着我;总算她脸上恐惧的神色渐渐消失了。两腮上本来只见一片死白,现在因为羞惭,涨得通红。
“哎哟,我的妈!我还道我是在老家呢,”她叹息道。“我还道我是在呼啸山庄,正躺在我自己的房中呢。我的身子虚弱极了,神志不清楚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叫了起来。你不要说什么,只是陪着我。我不敢睡觉。我做的尽是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