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扣上了窗子。我给他把披散在前额上的长长的黑发梳起来。我想给他阖上眼睑——想要熄灭那可怕的、活人似的、狂喜的凝视,再不让第二个人瞧见,如果我做得到的话。
可是那双眼睛不肯合拢来——好像在嘲笑我白费气力。还有他那张开的嘴唇、那尖利白亮的牙齿也在嘲笑人!我不由得又害怕起来,就大叫约瑟夫快来。
约瑟夫拖着步子走上楼来,嚷了一声,却一口拒绝:他才不管那死人的事呢。
“魔鬼把他的灵魂抓去啦,”他嚷道,“让魔鬼把他这臭尸体也一起拿了去吧,我一点也不在乎!呸!看他这种模样,多邪恶,临死还要龇牙咧嘴地笑!”说到这里,这个老罪徒〔2〕也学着样儿,龇牙咧嘴了一下。
我还以为他打算绕床一圈、手舞足蹈一番呢;可是他忽然又平静下来,双膝下跪,双手高举,口口声声感谢上天,使合法的主人和古老的世家恢复了他们的权利。
这样可怕的事情使我目瞪口呆,我不禁怀着一种压抑的悲哀回想到往日的情景。可是可怜的哈里顿,尽管他受的委屈最深,却是惟一真正感到难过的人。他整夜守在尸体旁边,哭得好苦。他按住死者的手,去亲了那张谁都不敢多看一眼的、讥嘲的、凶狠的脸。他深切哀悼死者,那种强烈的情绪出于一颗宽宏大量的心,一方面那颗心又像纯钢那样坚韧。
坎纳斯大夫伤透脑筋,不知道该宣布东家死于什么病才好。我隐瞒了一个事实:他四天没有吃东西,生怕会招来什么麻烦;不过话得说回来,我认定他并不是故意绝食——那是他得了那种奇怪的病的结果,并非得病的原因啊。
我们按照他所愿望的那样,把他埋葬了,惹得远近乡邻议论纷纷。欧肖和我,教堂司事,和另外六个抬棺木的人,组成了整个送殡的行列。
那六个人把棺木放进坟穴中后就走了。我们留下来看着把棺木掩盖好。哈里顿挂着泪珠,亲手掘起青草皮,铺覆在那棕褐色的坟堆上。目前,它和周围的坟堆一样地齐整青绿了,我但愿栖居在坟里的人睡得同样安稳踏实。
可是如果你去问问这一带的乡亲们,他们会手按着《圣经》起誓说,他走出来了。有些人说是碰见过他——在教堂附近,在原野上,甚至说是在这座宅子里。你会说,这都是无稽之谈,我也这样说呢。可是在厨房里烤火的那个老头儿一口咬定,自从东家过世后,每逢下雨的晚上,从他卧室的窗子里向外望出去,就看到他们两个。
大约一个月之前,我也碰到了一件怪事儿。有一天晚上,我正赶到田庄去——那是一个昏黑的夜晚,隐隐地传来了打雷声;刚走到山庄拐弯的地方,我碰见一个小男孩,他面前有一头绵羊和两头羔羊。他正哭得好苦。我还道是羔羊受了惊怕,不听他的指挥。
“是怎么回事啊,我的小人儿?”我问道。
“希克厉和一个女人在那边,在山脚下,”他哭哭啼啼地说,“我不敢走过去呀。”
我什么也没看见;可是那孩子和他的羊都不肯往前走;因此我教他从底下的一条路绕过去。也许这孩子独个儿穿过原野,想起他从他父母那儿、同伴那儿听来的无稽之谈,就幻想出那幽灵来了吧。
尽管这么说,现在我也不愿天黑了之后出去了,我也不喜欢独个儿留在这阴惨惨的宅子里,这可没有办法,我没法勉强自己。等到那一天他们离开这儿,住到田庄去,我才高兴呢。
“这么说,他们要搬到田庄去住啦?”我问道。
“是呀,”丁恩夫人回答道,“他们一结了婚就住过去,日子也定了,是元旦。”
“那么谁住在这里呢?”
“呃,约瑟夫照管这宅子,也许还有个小伙子跟他作个伴。他们住在厨房里,其余的房间都关起来。”
“这样,幽灵想要住进来也就方便了,”我表示意见道。
“不,洛克乌先生,”纳莉摇着头说道,“我相信死者已经得到了安宁;还有,随随便便地提到死者也是不对的呀。”
说到这里,花园的栅门推开了,那一对游伴回家来了。
“他们什么都不怕呢,”我叽咕着说,从窗口望着他们走过来。“这两个儿在一起,连撒旦和他率领的魔鬼大军也敢于冲撞吧。”
他们俩踏上了门阶,停下步来,对月亮最后看了一眼——或者不如说得更确切些,借着月光,彼此对看了一下。他们一来,我又不由自主地觉得非逃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