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托夫看见右边有几排自家的骠骑兵,前面更远的地方是一带长长的黑线,虽然他看不清楚,但是认为那就是敌人。可以听见稀稀拉拉的枪声,但离得很远。
“加快!”传出口令,罗斯托夫感觉到他的“白嘴鸦”抬起臀部,飞奔起来了。
他预先猜得到他的马的动作,所以越来越快活。他曾注意到前面有一棵孤零零的树。这棵树本来在前面显得非常可怕的那条线中间。现在他们越过了这条线,不但没有什么可怕,而且越来越快活,兴奋。“咳,看我砍个痛快。”罗斯托夫紧握着刀柄,心中想。
“乌拉—拉—拉!!”响起一片呐喊声。
“不论是谁,现在要是落在我的手里,让他试试看。”罗斯托夫一面想,一面用马刺刺“白嘴鸦”,使它全速前进,把别人都撇到后面。前面已经可以看见敌人。突然间,仿佛有一把大笤帚似的东西扫过整个骑兵连。罗斯托夫举起马刀准备砍杀,正在这时,在前面驰骋的士兵尼基琴科离开了他,罗斯托夫如在梦中似的,觉得他仍然风驰电掣地奔驰,同时又觉得停留原地不动。一个熟识的骠骑兵邦达尔丘克从后面追上来,气愤地看了看他。邦达尔丘克的马向旁边一闪,从他身旁绕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能动弹了?——我倒了,被打死了……”罗斯托夫在一瞬间自问自答。他已经是独自一人躺在旷野里了。他看见的已经不是奔跑着的马和骠骑兵的背脊,而是周围不动的土地和带禾茬的农田。他身下是温暖的血。“不,我受了伤,马被打死了。”“白嘴鸦”想撑起前腿,但是摔倒了,压住骑马人的脚。血从马头上流出来。马挣扎着,但站不起来。罗斯托夫想站起来,也摔倒了:图囊挂住了马鞍。我们的人在哪儿,法国人在哪儿——他不知道。周围没有一个人影。
他抽出脚,站起来。“那条明显地把两军分开的线现在在哪儿?在哪个方向?”他问自己,但回答不出。“是不是我发生了什么不幸?这种情形常有吗?遇到这种情形应该怎么办?”他一面问自己,一面站起来。这时他感觉他那麻木的左胳膊好像一件多余的东西。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他看了看手,没有发现血迹。“那不是人来了,”他看见有人向他跑来,高兴地想,“他们来救我了!”在这些人前面跑着的一个人,戴着奇怪的高筒帽,穿着蓝大衣,晒得黑黑的,长着鹰钩鼻。后面还跟着两个,再后面还有许多。其中有个人说了一句话,怪腔怪调的,不像俄语。在后面的戴高筒帽的人们中间,有一个俄国骠骑兵。人们捉住他的胳膊,后面有人牵着他的马。
“这一定是我们的人被俘了……是的。难道他们也来捉我?这是些什么人呢?”罗斯托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老是在想,“难道是法国人吗?”他望着那些渐渐跑近来的法国人,虽然一分钟之前他还奔驰着追赶这些法国人,要想砍杀他们,可是现在他们快到跟前的时候,他简直怕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跑?是不是找我来了?是向我这儿跑吗?想干什么?杀死我吗?杀死我这个为大家所钟爱的人吗?”他回忆起母亲、家里的人、朋友们对他的疼爱,敌人想杀死他——这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杀死——也许可能!”他不明了自己的处境,原地不动地站了十多秒钟。最前面那个长着鹰钩鼻的法国人跑得那么近,已经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了。那人端着刺刀,屏住呼吸,轻快地向他跑来,他那狂热的、陌生的面孔,使罗斯托夫大吃一惊。他抓起手枪,没有向那人射击,却用它向法国人掷去,然后拼着全力向灌木丛跑去。他狂奔着,他现在已经没有前些时候向恩斯河桥冲去所怀有的那种疑虑和矛盾的心情了,而是怀着兔子逃避猎犬的心情。一种为自己年轻、幸福的生命恐惧的心情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他迅速地逃过田埂,使用他在玩老鹰捉小鸡时所使用的奔跑速度,在田野上狂奔,不时扭转着他那苍白、善良、年轻的脸,一股恐惧的冷气掠过他的背脊。“不,最好不要回头看。”他心中想,但是快跑到灌木丛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一次。法国人落到后面了,甚至就在他回头看的那一刻,那个跑在最前面的人才刚刚把快步换成慢步,并且回头大声对后面的同伴喊话。罗斯托夫停下来。“有点不大对吧,”他想,“他们想杀死我,这是不可能的。”就在这时,他的左手感到这么沉重,好像手上坠着两普特重的大秤砣似的。他再也跑不动了。法国人也停了下来,开始瞄准。罗斯托夫闭着眼睛,弯下腰来。一颗、两颗子弹呼啸着从他身旁飞过。他集中最后的力量,用右手托着左手,跑进了灌木丛。在灌木丛里有俄国的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