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个子图申,动作无力而且笨拙,他不断要求勤务兵为了这一炮再装一袋烟,他一边往前跑,一边从烟袋锅里撒着火星,把小手搭在脑门上观望法国人。
“打,弟兄们!”他说,亲自托起轮子移动大炮,旋转着螺旋。
不断震耳欲聋的射击声每次都使图申打颤,在硝烟弥漫中,他叼着小烟斗从这尊炮跑到那尊炮,时而瞄准,时而计算弹药,时而下令换掉死伤的马匹,另套新马,他用他那尖细无力、而且不够果断的声音不住地喊叫。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兴奋了。只有当打死或者打伤人的时候,他才皱皱眉头,背过脸去不看阵亡的人,愤怒地呵斥那些总是迟迟不肯抬走伤员或者死尸的人。那些士兵,大半都是英俊的小伙子(正像炮兵连常有的情形,都比自己的长官高两头,身量也有他两倍宽),像遇到困难情况的孩子似的,全都望着自己的连长,连长脸上的表情,也原封不动地反映在他们脸上。
由于可怕的轰鸣、嘈杂和必须不断地操心和活动,图申没有体验到丝毫不愉快的恐惧感觉,在他的脑海里也没有那种他可能被打死或者受伤的想法。相反,他越来越快乐了。他觉得,从他看见敌人并且开第一炮那一刻起,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几乎是昨天的事,而他站立的这块土地,也似乎是他久已熟悉的、骨肉情深的地方。尽管他一切都记得,一切都照顾到,凡是一个优秀的军官处在他的地位所能做到的他都做到了,但是他仍然处在一种类似热病谵妄或者醉酒的状态。
由于他周围的大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由于敌人炮弹的呼啸声和爆炸声,由于炮手们汗流浃背、满脸通红、围着大炮忙碌的情景,由于人和马流血的情景,由于敌人那边硝烟腾起的情景(每次冒烟之后,跟着就飞来一颗炮弹,打中土地、人、大炮,或者打中马匹),——由于这一切景象纷纷呈现,在他的脑海里就构成一个使他在这一刻感到乐趣无穷的虚幻世界。在他的想象中,敌人的大炮不是大炮,而是烟斗,有一个看不见的吸烟人喷着奇异的烟圈。
“瞧,又喷烟了。”图申低声自言自语。就在这时,从山上腾起一团硝烟,被风吹成一条长带向左飘动。“小球就要飞来了,——我们给他送回去。”
“您有什么吩咐吗,大人?”站在近旁的军士听见他嘟囔,问道。
“没什么,拿榴弹来……”他回答。
“你来一个,亲爱的马特维夫娜。”他自言自语。在他心目中,马特维夫娜是指那尊靠边的旧式大炮。他把聚在大炮周围的法国人想象成一群蚂蚁。那个美男子,醉鬼,第二尊大炮的一号炮手,在他的幻想世界中是一位大叔。图申最爱看他,他的一举一动都使他高兴。山下步枪互射,时起时伏,他把它想象成某人在那里呼吸。他倾听着时起时伏的枪声。
“听,又喘气了,又喘气了。”他自言自语。
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体格魁梧、力大无比、双手抱着炮弹向法国人掷去的伟男子。
“马特维夫娜,亲爱的,露一手!”他一边说,一边离开大炮,这时在他的头顶上传来陌生的、不熟悉的声音:
“图申上尉!上尉!”
图申吃惊地回头看了看。这就是在格伦特商贩帐篷里把他撵出来的那个校官。他气喘吁吁地对他喊道:
“您怎么啦,发疯了?两次给您退却的命令,可是您……”
“他们干吗老跟我过不去?……”图申一面恐惧地望着长官,一面心中想道。
“我……没什么……”他把两个指头放在帽檐上,说,“我……”
但是上校没有说完要说的话。从近旁飞过的炮弹迫使他赶快弯下身来,趴在马背上。他停顿了一下,刚想再说,又飞来一颗炮弹阻止了他。他掉转马头就离开了。
“撤退!全体撤退!”他从远处喊道。
士兵们都笑了。一分钟后,一个副官驰来传达了同样的命令。
这是安德烈公爵。他来到图申炮连所在地时,首先看到马,它断了一条腿,躺在其他套在车上的马旁边嘶鸣。马腿血如泉涌。前车中间躺着几个被打死的人。当他走近时,炮弹一颗接一颗从头顶上飞过,他感到一阵神经质的寒颤溜过他的脊背。但是,一想到自己害怕,就又振作起来。“我不能害怕。”他想,在大炮中间不慌不忙地下了马。他传达了命令之后,没有离开炮兵阵地。他决定亲眼看着大炮从阵地上移下来并撤走。他和图申一道跨过死尸,在法军猛烈的炮火下,忙着撤走大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