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她的第一个人就是尼古拉,因为去伯爵夫人那儿必须经过他的房间。尼古拉看她头一眼脸上的表情,不是玛丽亚公爵小姐所期待的那种欢喜的表情,而是公爵小姐先前未曾见到的冷淡、高傲的表情。尼古拉向她问候后,就把她送到母亲那儿,他坐了五六分钟,就出来了。
公爵小姐从伯爵夫人那儿出来,尼古拉又迎着她,他分外郑重而冷淡地把她送到前厅。她提起伯爵夫人的健康时,他一句也没回答。“关您什么事?别给我找麻烦。”他的眼神这么说。
“她溜达个什么劲儿?她想干什么?我简直受不了这些小姐和那些客套!”公爵小姐的马车驶走后,他显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恼怒,当着索尼娅的面大声说。
“哎呀,怎么可以这样说,尼古拉!”索尼娅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快乐,说,“她多么善良,妈妈非常喜欢她。”
尼古拉没有回答,他根本不愿再谈她。但是自从公爵小姐来访后,伯爵夫人每天都要提她好几次。
伯爵夫人夸奖她,要儿子到她那儿去一趟,她希望常常看见她,但同时一提起她,她心里总是不大好过。
当母亲提起公爵小姐时,尼古拉一个劲儿不作声,他的沉默惹急了母亲。
“她是一个可敬、可爱的好姑娘,”她说,“你应当去看看她。你总得去见见人啊;不然,你老和我们在一起,你一定闷得慌,我想。”
“我一点不想去见人,妈妈。”
“你原说要去见人来着,现在又不愿意了。亲爱的,我真不了解你。你一会儿闷得慌,忽然,一会儿不愿见任何人。”
“我并没有说我闷得慌。”
“怎么,你不是说过,你连见她也不愿见。她是一个很可敬的姑娘,你一向是喜欢她的;可是现在,不知忽然生出了什么缘由。你什么都瞒着我。”
“一点也没有,妈妈。”
“我要是求你做什么不愉快的事,倒也罢了,可是,我不过求你回访一次。这是应尽的礼数……我已经求过你了,你既然有秘密瞒着我,我就不再过问你的事了。”
“您一定要我去的话,我去就是了。”
“我无所谓;我是为你着想。”
尼古拉叹了口气,咬住髭须,发起牌来,极力引开母亲的注意力。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连几天总是谈那同样的话。
在访过罗斯托夫家和受到尼古拉意外的冷遇以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暗自承认,她不愿首先去罗斯托夫家,看来她是对的。
“我就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她求助于她的傲气,自言自语说,“我和他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想看看老太太,她一向待我好,我欠了她不少的情。”
但是这些想法并不能使她得到慰藉:当她回忆那次造访时,一种类似悔恨的感觉折磨着她。虽然她下定决心不再去罗斯托夫家,忘掉那一切,但她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没着没落似的。当她自问是什么东西使她烦恼时,她不得不承认,那是她和尼古拉的关系。他那冷淡的、彬彬有礼的态度,不是出自他对她的感情(这一点她是知道的),他这种态度掩盖着某种东西。这就是她要弄明白的;直到现在使她感到心情不能平静的正是这一点。
仲冬的一天,她正在教室里照看侄儿做功课,仆人来禀报罗斯托夫来访。她决心不泄漏自己的秘密和保持镇静,她请布里安小姐和她一同到客厅里去。
她第一眼就在尼古拉脸上看出,他不过是来回拜的,于是她拿定主意也保持他对她的那种态度。
他们谈谈伯爵夫人的健康,谈谈共同的熟人,谈谈最近的战争消息,当履行礼节所需要的十分钟过去,客人可以起身的时候,尼古拉站起来告辞了。
在布里安小姐的协助下,公爵小姐总算顺利地进行了这场谈话;但是就在最后一分钟,就在他站起来的工夫,她由于谈一些与她无关的事而感到如此疲倦,同时她在想,为什么生活只对她一个人给予的欢乐这么少——这个思绪如此萦绕着她的心,以致她的精神突然迷离恍惚起来,她那一对明亮的眼睛向前凝视着,没有注意他已经起身,仍然坐在那儿不动。
尼古拉看了看她,他想装作没有注意她的走神,就跟布里安小姐谈了几句话,又向公爵小姐看了一眼。她仍然坐着不动,在她那温柔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忽然对她可怜起来,他模糊地觉得,他可能就是她脸上所表现的哀怨的原因。他想帮助她,对她说些使她愉快的话;但他想不出对她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