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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562)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胆大妄为的恶棍,”他一想起来就生气,说,“他哪怕对我说一声他喝醉了,没见过……你怎么了,玛丽亚?”他突然问。

玛丽亚伯爵夫人抬起头来想说话,可连忙又低下头,抿紧嘴唇。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亲爱的?……”

玛丽亚伯爵夫人并不漂亮,可每次一哭就变得好看了。她从来没有因为痛苦和烦恼哭过,却总因为忧伤和怜悯落泪。她一哭,那对明亮的眼睛就有一种迷人的魅力。

尼古拉刚握起她的手,她就忍不住哭起来。

“尼古拉,我知道……是他不对,可你,你为什么要那样!尼古拉!……”她说着,用双手捂着脸。

尼古拉一声不响,脸色变得通红,他从她身旁走开,默默地在房里踱来踱去。他明白她为什么哭;可要他把他从小就习以为常的事认为不好,他一时还转不过弯来。

“是她热心快肠、婆婆妈妈,还是她是对的呢?”他反问自己。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他又朝她那充满爱和痛苦的脸瞟了一眼,他突然明白她是对的,而他老早就做错了。

“玛丽,”他朝她走过去,低声说,“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保证。绝对不会了。”他像一个请求宽恕的孩子,用颤抖的声音重复说。

伯爵夫人的眼泪淌得更多了。她拿起丈夫的手吻了吻。

“尼古拉,你什么时候把头像打碎了?”为了换一个话题,她望着他戴着拉奥孔[7]头像戒指的手说。

“今天,就是那件事。唉,玛丽,别提那件事了。”他脸又红了,“我对你发誓,绝对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让它永远提醒我吧。”他指着打碎的戒指说。

从那以后,每逢尼古拉同村长和管家们发生争执,血往他脸上涌,拳头也开始紧攥起来,他就转动套在手指上的那枚打碎的戒指,在惹他生气的人面前,垂下眼皮。但他一年总有一两次忘记自己的诺言,这时他就到妻子面前认错,并保证绝不再犯了。

“玛丽,你一定瞧不起我吧?”他对她说,“那是我活该。”

“要是你觉得控制不住自己,你就赶快走开,赶快。”玛丽亚伯爵夫人忧郁地说,竭力安慰丈夫。

在本省的贵族圈子里,尼古拉受到尊敬,却不讨人喜欢。他对贵族的利益不感兴趣。因此,有些人认为他高傲,有些人认为他愚蠢。整个夏季,从春播到秋收,他都忙于农事。到秋天,他用从事农务那样认真的精神,带着猎人和猎犬外出打猎,一去就是一两个月。冬天他到其他庄子去转转,或是读书。他主要读历史书,每年在这上边花不少钱。正如他所说,他收藏了不少书,而且凡是他所购买的书,他都照例要读完。他一本正经地坐在书房里读书,起初他把这当作一种任务,后来成为一种习惯,读书变成他的一种特殊的乐趣,他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正经的工作。冬天除外出办事以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参与母亲和孩子们的一些琐事。他同妻子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每天都从她身上发现新的精神宝藏。

尼古拉完婚以后,索尼娅就住在他家里。婚前,尼古拉就把他和索尼娅的关系全都告诉了自己的未婚妻,他一面责怪自己,一面称赞索尼娅。他请求玛丽亚公爵小姐好好看待他的表妹。玛丽亚伯爵夫人深知自己的丈夫对不起索尼娅,同时也感到自己对索尼娅有愧;她认为是她自己的家产影响了尼古拉的选择,她丝毫也不能责怪索尼娅,而是应当喜欢她,而实际上,她不但不喜欢她,有时心里还产生一种无法克制的恶感。

有一次,她和她的朋友娜塔莎说起索尼娅,说起自己对她不公平。

“听我说,”娜塔莎说,“《福音书》你很熟;里边有一节正好讲到索尼娅。”

“哪一节?”玛丽亚伯爵夫人惊讶地问。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8]你记得吗?她是那个没有的;为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因为她没有私心,所以她所有的,全被夺走了。我有时候非常可怜她;早先我很希望尼古拉跟她结婚。可我总有一种预感,认为不可能实现。她就像草莓上开的一朵谎花,不结果子,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可怜她,可有时候又觉得她不会像我们一样感觉到。”

尽管玛丽亚伯爵夫人对娜塔莎说,《福音书》里的那段话不该那么去理解,但她一见索尼娅,就又同意娜塔莎的解释。索尼娅似乎确实并不为自己的处境感到苦恼,对自己注定是一朵谎花的命运安之若素。看来,与其说她爱家中某些人,不如说她爱整个这个家。她像一只猫,恋的不是家里的主人,而是恋这个家。她照料老伯爵夫人,爱抚、娇惯孩子们,她总希望为别人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别人竟也不知不觉地接受着她的关照,可并不怎么感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