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佳走出过厅,在黑暗中举目四望,然后向大车走去。车底下有人打鼾,几辆大车周围站着备鞍的马正在嚼燕麦。黑暗中彼佳认出他的马,虽然它是乌克兰种,但是他却叫它卡拉巴赫[2]马,于是他向那匹马走去。
“喂,卡拉巴赫,明天咱们就要上阵了。”他说,闻闻它的鼻孔,吻吻它。
“怎么啦,大人,没有睡啊?”坐在大车下的哥萨克说。
“没有;啊……你好像叫利哈乔夫吧?我刚刚回来。我们到法国人那儿去了。”于是彼佳不仅详细讲了他这次出行,而且讲了他为什么出行,为什么他认为宁愿冒生命危险,也比不管三七二十一瞎蒙好。
“您睡一会儿去吧。”那个哥萨克说。
“不,我已经习惯了,”彼佳回答,“你手枪里的火石都用完了吧?我带来一些。你要吗?你拿去用吧。”
那个哥萨克从大车底下探出身子,离近细看看彼佳。
“因为我做事喜欢丝毫不差,”彼佳说,“有些人马马虎虎,不作准备,过后又懊悔。我不喜欢那样。”
“这话不错。”那个哥萨克说。
“对了,我要求你一件事,朋友,你替我磨磨佩刀吧;佩刀钝了……(但是彼佳是怕说谎的)它还没有开口呢。可以办到吗?”
“有什么办不到的,当然可以。”
利哈乔夫站起来,在驮囊里摸索了一阵,不大工夫,彼佳就听见钢在磨刀石上发出霍霍的声音。他爬到车上,坐在车沿上。哥萨克在大车底下磨刀。
“怎么样,弟兄们都睡了吗?”彼佳说。
“有的睡了,有的就像咱们这样。”
“那个孩子怎么样?”
“韦辛尼吗?他在过厅里躺着呢。受惊以后困乏了。他现在可高兴呢。”
在这之后彼佳沉默了很久,倾听着声音。在黑暗中传来脚步声,出现一个黑影。
“磨什么?”那个人走到大车跟前,问道。
“给这位小爷子磨佩刀呢。”
“好事,”那人说,彼佳觉得那人是骠骑兵,“我的茶杯是不是忘在你这儿了?”
“就在车轱辘旁边。”
骠骑兵拿起杯子。
“天快亮了吧。”他打着哈欠说了一句,就到别处去了。
彼佳本来知道他是在树林里,在杰尼索夫的游击队里,离大路有一俄里,他现在坐在从法国人手里夺来的大车上,大车旁边拴着马,大车下面坐着哥萨克利哈乔夫,正给他磨佩刀,右边一大片黑糊糊的东西是看林小屋,左手下边一小片通红的亮光,是即将燃尽的篝火,来拿茶杯的那个人是骠骑兵,他想喝水;但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愿知道这些。他是置身在与现实全然不相像的仙境之中。那片黑糊糊的东西,也许确实是看林小屋,但也许是一个通到地心深处的洞穴。那片红光也许是火,但也许是一个庞然怪物的眼睛。也许他现在的确坐在大车上,但更可能他不是坐在大车上,而是坐在其高无比的塔顶上,从那上面掉下来,飞到地上需要整整一天,整整一月——没完没了地飞,永远飞不到地上。也许,在大车下面坐着的只不过是哥萨克利哈乔夫,然而更可能,他是世上最善良、最勇敢、最奇特、最美好、还不为人认识的人。也许真的来过一个找水喝的骠骑兵,然后向洼地走去了,然而也许他刚才消失了,而且永远消失了,根本不存在他这个人了。
彼佳现在不管看到什么,没有任何东西是使他惊奇的。他是在神仙的世界里,那里一切都是可能的。
他仰望天空。天也和地一样地神奇。天渐渐晴朗了,云在树梢上空飞奔,好像是在露出星星,有时,似乎天清气朗,露出洁净的黑暗天空。有时,那些一片片黑色的东西仿佛是乌云。有时,天空在头顶上高高地、高高地升起;有时,天空降落下来,降得那么低,简直用手就可以摸着它。
彼佳开始闭起眼睛,身子摇晃起来。
水滴滴答答,低声絮语在耳边萦绕。马在嘶鸣和互相打架。有人在打鼾。
“霍哧,霍,霍哧,霍……”被磨的佩刀在呼啸。突然,彼佳听见一个很和谐的乐队在演奏一种不知名的、既庄严又悦耳的赞美歌。彼佳和娜塔莎都一样,比起尼古拉都更有音乐的天赋,但他从未学过音乐,从未想过音乐,正因为这样,这些意外闯进他头脑的旋律,他觉得格外新鲜,格外动人。音乐的声音越来越清楚。曲调渐渐扩展开来,从一种乐器变换到另一种乐器。演奏的是赋格曲,虽然彼佳一点也不懂得什么叫赋格曲。每种乐器,有时像提琴,有时像小号——但是比提琴和小号更好听,更纯净,——每种乐器都是各奏各的,在还没有奏完一个旋律的时候,就和同时演奏的另一种乐器,然后同第三、第四种乐器汇合起来,所有的乐器都合成一个,然后又分开,又合起来,时而响起庄严的教堂音乐,时而奏出辉煌的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