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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502)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十六

这是一个黑暗的、温暖的秋夜。已经下了四天多的小雨。博尔霍维季诺夫换了两次马,在胶粘的泥路上一个半小时跑了三十俄里,凌晨一点多钟来到列塔舍夫卡。他在篱笆上挂着“总司令部”牌子的农舍前下了马,把马丢下就走进昏暗的农舍的过厅。

“快让我去见值勤的将军!有重要的事!”他在黑暗中对一个正在起身的哧哼着鼻子的人说。

“大人昨晚就很不舒服,三天都没睡好觉了,”勤务兵低声求情说,“您还是先叫醒上尉吧。”

“公事非常重要,是多赫图罗夫送来的。”博尔霍维季诺夫一面说,一面摸索着打开的门,走进去。勤务兵走到他前面去叫醒一个什么人:

“大人,大人,来了一个信使。”

“什么?什么?谁派来的?”一个人睡意矇眬地说。

“是从多赫图罗夫,从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那里来的。拿破仑在福明斯克。”博尔霍维季诺夫说,在黑暗中看不清谁在问他,但是听声音好像不是科诺夫尼岑。

被叫醒的人打着哈欠,伸了伸懒腰。

“我不想去叫醒他,”他说,一边摸什么东西,“他病啦!你们听到的也许是谣言吧。”

“这就是书面报告,”博尔霍维季诺夫说,“交待我立刻交给值勤将军。”

“等一等,我点上灯。该死的,你老是把它塞到什么地方去了?”打哈欠的人对勤务兵说。这个人是科诺夫尼岑的副官谢尔比宁。“找到了,找到了。”他又说。

勤务兵打着了火[6],谢尔比宁在摸烛台。

“咳,肮脏的东西。”他厌恶地说。

借助星星的火光,博尔霍维季夫看见拿着蜡烛的谢尔比宁年轻的面孔,在前面角落里还睡着一个人。那人就是科诺夫尼岑。

被火绒点着的硫磺木片冒出蓝色的、然后变成红色的火焰,谢尔比宁点着蜡烛(烛台上啃蜡烛的蟑螂纷纷逃跑),他打量了一下信使。博尔霍维季诺夫浑身都是泥,他用袖筒擦脸,抹了一脸的泥。

“是什么人报告的?”谢尔比宁接过文件,说。

“消息是可靠的,”博尔霍维季诺夫说,“俘虏,哥萨克、侦察兵,异口同声都这么说。”

“没法子,只好叫醒了。”谢尔比宁站起来说,他走到那个头戴睡帽、盖着军大衣的人跟前。“彼得·彼得罗维奇!”他说。科诺夫尼岑不动弹。“到总司令部去!”他微笑着,知道这句话大概可以叫醒他。果然,戴睡帽的头立刻抬了起来。在科诺夫尼岑那张俊秀而坚定的脸上(腮帮烧得通红),在一瞬间还残留着远离现实梦幻的表情,可是随即突然抖擞了一下;他的脸上露出平素那种镇静而坚定的表情。

“什么事?谁派来的?”他不慌不忙地、但是即刻就问,亮光照得他直眨眼。科诺夫尼岑听着军官的报告,拆开公文,读了一遍。他刚读完,就把穿毛袜的两只脚伸到地上,开始穿靴子。然后脱掉睡帽,拢了拢鬓角,戴上军帽。

“你赶路了吧?咱们去见勋座。”

科诺夫尼岑即刻明白,送来的消息非常重要,不能迟延。这消息是好是坏,他不去想,也不问自己。他对这不关心。他看待一切战事不是用智力,也不是用推论,而是用别的什么。在他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信念:一切都会好的;但是不去相信这个,尤其不去谈论这个,只去做本职的工作。他就是全力以赴做本职工作的。

彼得·彼得罗维奇·科诺夫尼岑也和多赫图罗夫一样,只是出于礼貌,才把他载入巴克莱、拉耶夫斯基、叶尔莫洛夫、普拉托夫、米洛拉多维奇之流的一九一二年英雄名册,他也和多赫图罗夫一样,是一个出了名的知识浅薄、能力有限的人,而且也和多赫图罗夫一样,从来没制定过作战计划,但是他总是在最困难的地方;自从被任命为值勤将军,他总是敞着门睡觉,吩咐每一个来人都可以叫醒他,在战斗的时候,他总是冒着炮火,库图佐夫为此责备他,不敢派遣他,他也像多赫图罗夫一样,是一个不声不响、不为人注意的齿轮,但这个齿轮却是机器最主要的部件。

出了农舍,走进潮湿的黑夜,科诺夫尼岑皱起眉头,这一半由于头痛更厉害了,一半由于头脑里浮现出一个不愉快的想法:那帮参谋部的当权者,特别是在塔鲁丁诺战役之后和库图佐夫针锋相对的贝尼格森,听了这个消息马上就要乱作一窝蜂;于是提出建议,争吵,下命令,取消命令。这个预感使他不愉快,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