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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441)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一个勤勉的警官,觉得大人院子里放着一具死尸不成体统,吩咐龙骑兵把尸体拖走。两个龙骑兵抓起被打残的腿,把尸体拖走了。那个长在细长脖子上的血淋淋、沾满泥污、剃了半边的脑袋,拖得在地上来回地扭动。人群拥挤着离开了尸体。

就在韦列夏金倒下去,人群狂吼着围住他拥来拥去时,拉斯托普钦突然面色煞白,他没有去马车等候着他的后门,却沿着通到房间的楼下走廊走去,他低着头,迈着快步,他自己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么走。伯爵脸色苍白,下巴像发疟子似的止不住地打哆嗦。

“大人,向这边走,您上哪儿去?……请走这边。”一个颤抖的、惊慌的声音在他背后说。拉斯托普钦伯爵无力回答,顺从地转身向指给他的方向走去。在房后门廊前停着一辆马车。远处人群的吼声在这里也听得见。拉斯托普钦伯爵急忙上了马车,吩咐车夫赶到索科尔尼茨他的郊外住宅。来到肉商街,已经听不到人群的喊声,伯爵开始后悔了。他不满地想起自己在下属面前露出激动和恐惧。“群众是可怕的,他们令人厌恶,”他用法语想道,“他们像狼一样,除了肉以外,什么也不能满足他们。”“伯爵!我们头上有上帝!”他忽然想起韦列夏金对他说的话,一阵不愉快的寒战掠过拉斯托普钦伯爵的脊背。但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拉斯托普钦伯爵轻蔑地对自己一笑。“我另有责任,”他想道,“应当满足民众的要求。别的许多牺牲,为了公共福利,有的已经死去,有的行将死去。”于是他开始想他对他的家庭、对委托给他的首都,以及对他自己所负的责任——他想他自己,并不是想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拉斯托普钦(他认为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拉斯托普钦正在为公共福利牺牲自己)而是想那个作为总督、作为政权代表和沙皇的全权代表的他,“假如我是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我的作法就完全不同了,但是我应当保护我这个总督的生命和尊严。”

拉斯托普钦坐在马车柔软的弹簧座上微微地摇晃着,不再听到人群的可怕声音,他肉体上平静了,正像常有的情形,随着肉体的平静,头脑就会为他寻找精神平静的理由。使拉斯托普钦心安理得的思想并不新鲜。自从开天辟地,人类互相残杀以来,凡是犯过这类罪恶的人,没有一个不是用这种思想安慰自己的。这种思想就是为了公共福利,为了他人的利益。

对于一个不受私欲控制的人来说,这种福利永远是不可知的;然而一个犯罪的人,却永远确切地知道这种福利是什么。拉斯托普钦现在就知道这一点。

照他的理解,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但不自责,而且还找到自鸣得意的理由:他非常成功地利用了这个便利的机会——既惩办了罪犯,又安抚了群众。

“韦列夏金受了审判,判处了死刑,”拉斯托普钦想(虽然枢密院只判韦列夏金苦役)。“他是卖国贼,叛徒;我不能饶恕他;而且是一石两鸟;我给老百姓一个牺牲以示安抚,同时惩罚了一个坏人。”

伯爵来到郊外的宅邸,料理一下家务,心情完全平静了。

半小时后,伯爵乘飞快的马车驰过索科尔尼茨田野,这时他已经不想过去的事,只思索和考虑将要发生的事。他现在是去雅乌兹桥,他听说库图佐夫在那里。拉斯托普钦伯爵准备对库图佐夫发出愤怒的、尖刻的责备,因为库图佐夫欺骗了他。他要让这个宫廷的老狐狸知道,放弃首都和毁灭俄国(拉斯托普钦这样认为)所带来的一切不幸后果,完全要由他这个老糊涂负责。拉斯托普钦预先想好对库图佐夫要说的话,他一面想,一面气势汹汹地在马车里来回转身,怒目向四外张望。

索科尔尼茨田野空空荡荡。只是在它的尽头,在养老院和疯人院旁边,有一群穿白衣服的人,还有几个相似的人在田野里走动,他们喊叫着,挥舞着臂膀。

其中一人跑过来截拉斯托普钦伯爵的马车。拉斯托普钦伯爵本人,连同他的车夫和龙骑兵,望着这些放出来的疯子,特别是望着那个向他们跑过来的人,都有一种模糊的恐怖和好奇的感觉。

那个疯子拐着两条细长的瘦腿,飘动着长衫,飞快地跑,眼睛盯着拉斯托普钦,声音嘶哑地向他喊叫着,打着手势让他停下来。那个长着几撮乱糟糟的胡子、模样阴森、严峻的疯子,脸又瘦又黄。他那黑玛瑙似的瞳人在红里透黄的眼白里低垂地、惊慌地转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