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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403)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可耻呀,副官先生!”他对副官说,“多么……”他没能把话说完。就在这一瞬间,发出了爆炸声,像打破了玻璃窗似的碎片四面飞射,闻到窒息的火药气味,安德烈公爵向一旁猛然一冲,举起一只手,胸脯朝下摔倒了。

几个军官向他跑过来。右侧腹部流到草地上一大片血。

叫来的担架民兵停在军官们身后。安德烈公爵俯卧着,脸埋在草里,发出沉重的呼呼噜噜的喘气声。

“你们干吗站着不动,快过来!”

农民们走过来,抓住他的肩膀和腿抬起来,但是他凄惨地呻吟着,农民们互相看了一下,又把他放下来。

“抬起来,放下,总归是一样!”有一个声音喊道。他们又托住他的肩膀抬起来,放到担架上。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啦?……肚子!这一下可完了!哎呀,我的上帝!”军官们之间发出叹息声。“炮弹蹭着我的耳朵飞过去。”副官说。几个农民把担架搭在肩上,急忙沿着他们踏出的小路向救护站走去。

“步子走齐……喂!……老乡!”一个军官吆喝道,抓住那些走得不稳、颠动担架的农民的肩膀,叫他们停一下。

“合上步子,你怎么啦,赫韦多尔,我说,赫韦多尔。”前面的那个农民说。

“这就对啦,好的。”后面那个调好步子的农民高兴地说。

“大人吗?啊?是公爵?”季莫欣跑过来,朝担架看了看,声音颤抖地说。

安德烈公爵睁开眼,从担架里(他的头深陷在担架里)望了望说话的人,又垂下了眼皮。

民兵们把安德烈公爵抬到林边,那儿停着几辆大车,救护站就在那儿。救护站是在小白桦树林边搭了三个卷着边的帐篷。树林里停着大车和马。马正在吃饲料口袋里的燕麦,麻雀飞到马跟前啄食撒下来的麦粒。乌鸦闻到血腥味,急不可耐地狂叫着,在白桦树上飞来飞去。在帐篷周围两俄亩的地方,一些穿着各种服装的、血渍斑斑的人们卧着,坐着,站着。伤员周围站着许多面色沮丧、神情关注的担架兵,维持秩序的军官怎么也赶不走他们。士兵们不听军官的话,仍然拄着担架站在那儿,好像想要了解这种景象的深奥意义,聚精会神地观看他们眼前发生的事。帐篷里一会儿传出凶狠的大声哀号,一会儿传出悲惨的呻吟。有时一个医助跑出来取水,指定应当抬进去的人。在帐篷外等候的伤员们发出嘶哑的声音,呻吟,哭泣,喊叫,咒骂,要伏特加酒。有些人昏迷,说胡话。担架员迈过还没包扎的伤员,把团长安德烈公爵抬到一座较近的帐篷,停在那儿听候指示。安德烈公爵睁开眼睛,好久弄不明白他周围是怎么回事。他记起了草地、苦艾、耕地、旋转的黑球和他那热爱生活的激情。离他两步远,有一个头上包着绷带、黑发秀美的高个儿军士,拄着一根大树枝站在那儿高声说话,引起大家的注意。他的头和腿都被子弹打伤。他周围聚着一群伤员和担架员,热切地听他讲话。

“我们把他狠狠揍了一顿,揍得他丢盔卸甲,屁滚尿流,连那个国王也给抓住了!”那个军士一双火热的黑眼睛闪着光,环视着四周,喊道,“后备军要是及时赶到,弟兄们,准把他全给报销,我敢向你担保……”

安德烈公爵也像讲话者周围的人一样,用闪光的眼睛望着他,感到安慰。“不过,现在不是一切都无所谓了吗?”他想,“来世会是怎样的,今世曾是怎么样的?我过去为什么那样留恋生命?在这生命中有一种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懂的东西。”

三十七

从帐篷里走出一个医生,围着一条血渍斑斑的围裙,他那两只不大的手也沾满了血,一只手的小指和拇指夹着一支雪茄(怕弄脏了雪茄)。他抬头往西边看,但目光越过受伤的人。他显然想休息一下,左右转了一会儿头,叹了口气,垂下眼睑。

“好,就来吧。”这是他回答医助的话,后者向他指了指安德烈公爵,于是吩咐把他抬进帐篷。

候诊的伤员们纷纷议论起来。

“看来在那个世界也只有贵族老爷好过。”一个伤员说。

安德烈公爵被抬进来,放在一张刚腾出来的、医助正在冲洗的桌上。安德烈公爵看不清帐篷里的东西。四面八方的痛苦呻吟,他的大腿、肚子和背脊剧烈的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所看到的周围的一切,他觉得融合成一个总的印象——赤裸的、血淋淋的人的肉体似乎充满了这座低矮的帐篷,就像几星期前,在那炎热的八月的一天,在斯摩棱斯克大道上一个脏污的水池里,填得满满的也是这种人的肉体。是的,这就是那些肉体,那些炮灰,那在当时仿佛就预示了眼前的一切的情景,曾使他感到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