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您听我说!去年冬天,她跑到这里来,在伯爵面前编派了我们所有的人,特别是编派了索菲种种坏话,种种不堪入耳的话,简直叫我无法重述一遍,弄得伯爵病了一场,有两个星期不愿见我们。我知道就是那个时候他写了这些卑鄙龌龊的文件,可是我以为这些文件不过是一纸空文。”
“问题就在这里。你为什么早先不告诉我呢?”
“在嵌花的公事包里放着,公事包压在他的枕头底下。现在我知道了,”大公爵小姐不回答他的问题,说道,“是的,如果说我有罪过,有天大的罪过,那就是我恨这个卑劣的女人,”大公爵小姐几乎在大喊大叫,样子完全变了,“她为什么要钻到这里来?我一定把要说的话对她全说出来,全说出来。总有那么一天!”
十九
这些谈话在客厅和在大公爵小姐卧室进行的时候,载着皮埃尔(他是被叫回去的)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她认为有陪他同去的必要)的马车驶进了别祖霍夫伯爵的院子。当车轮软绵绵地驶过铺在窗下的干草上的时候,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转身对皮埃尔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可是发现他靠着车厢角落睡着了,于是把他叫醒。皮埃尔醒来,跟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下了马车,这才想了想他将要跟垂死的父亲见面的问题。他发现他们的马车不是停在前门,而是停在后门。他下车时,有两个小市民装束的人赶快从后门口跑到墙边阴影里。皮埃尔停了一下,发现住宅两旁阴影里还有几个同样装束的人。不论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还是仆人,或是车夫,都不会不看见这些人的,但他们并不去注意他们。由此可见,事情应该是这样的,皮埃尔暗自断定,就跟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走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面沿着昏暗的狭窄石阶快步上楼,一面招呼落后的皮埃尔跟上来。皮埃尔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见伯爵不可,更不明白他为什么必须从后门走,但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自信和匆忙的神态看来,他心中断定这是非如此不可的。在楼梯半中腰,几个提着水桶的人,皮靴踩得咚咚的响,迎面跑下来,差点儿把他们绊倒。这几个人贴着墙根让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过去,当这几个人看见他们时,没露出丝毫惊奇的神色。
“这儿通公爵小姐们的住处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其中一个人问道。
“是的,”一个仆人大胆高声回答,好像现在一切都是许可的似的,“靠左边的门,太太。”
“也许伯爵没有叫我,”皮埃尔走到楼梯转弯的平台时,说,“我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去吧。”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停下来,等着和皮埃尔并肩走。
“啊,我的朋友!”她摆出那天早晨对儿子说话的姿势,拽拽他的手,说,“您可以相信,我的痛苦并不亚于您,但是,您要做个男子汉大丈夫。”
“我非去不行吗?”皮埃尔和蔼可亲地从眼镜里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问道。
“啊,我的朋友,忘掉人家对您不公平的待遇吧,想想看,他是您的父亲……也许就要去世。”她叹了一口气,“一见面我就像爱儿子一样爱上了您。皮埃尔,相信我,我不会忘掉您的利益的。”
皮埃尔一点也不懂,只是越发感觉到,一切都应当如此,于是顺从地跟着已经在开门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这扇门正对着后门的过厅。公爵小姐们的一个老仆人坐在角落里织补袜子。皮埃尔从未到过住宅的这一部分,甚至没有想到还有这些内室。一个手捧托盘托着水瓶的侍女从后面赶过他们,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连声称呼她好姑娘、亲爱的,向她问候公爵小姐们的健康。她带领皮埃尔顺着石廊继续往前走。走廊里左边第一道门就是公爵小姐们的住室。托着水瓶的侍女匆匆忙忙没有把门关上(这时整个住宅上下一片忙乱),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走过时,不由得往屋里扫了一眼,看见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彼此坐得很近,正在谈话。瓦西里公爵看见有人走过,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往椅背上一靠;大公爵小姐一跃而起,发疯似的,使足了劲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这个举动和大公爵小姐平时的娴静大不相同,瓦西里公爵脸上的恐惧表情和他那一向傲慢的神气也不相称,这使皮埃尔停住脚步,从眼镜里疑问地看了看给他领路的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没有露出惊奇的神色,只是淡淡地一笑,叹了一口气,仿佛表示,这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