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您认为明天这一仗能打胜吗?”皮埃尔说。
“是的,是的。”安德烈公爵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我有权的话,我要做一件事,”他又开口说,“我不收容俘虏。俘虏是什么东西呢?是一些骑士。法国人毁掉我的家园,现在又在毁掉莫斯科,他们每分钟都在侮辱我,现在还在侮辱我。他们是我的敌人,在我看来,他们全是罪犯。季莫欣以及全军都有同样的看法。应该把他们处死!他们既然是我的敌人,就不能成为我的朋友,不管他们在蒂尔西特是怎样谈判的。”
“是的,是的,”皮埃尔眼睛闪着亮光,望着安德烈公爵,说,“我完全、完全同意您的意见!”
从莫扎伊斯克山下来这一整天使皮埃尔不安的那个问题,现在他觉得十分清楚了,完全解决了。他懂得了这场战争和当前的战役的全部意义和重要性。他在那天见到的一切,他所看见的那些大有深意的严肃的表情,被一种新的光辉照亮了。他懂得了物理学所说的潜在的热,他看见那些人脸上都有这种潜在的爱国热,这使他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那样从容地、仿佛满不在乎似的去死。
“不收容俘虏,”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单这一条就能使战争改观,减少一点战争的残酷性。因而现在我们在战争中所奉行的——简直令人作呕,诸如宽大为怀之类。这种宽大和同情——类似千金小姐的宽大和同情,她一看见被宰杀的牛犊就晕倒;她是那么慈善,见不得血,但是她却津津有味地蘸着酱油吃小牛肉。我们谈论什么战争法,骑士精神,军使的责任,对不幸者的怜悯,等等。全是废话。一八〇五年我领教过什么叫骑士精神和军使的责任:他们欺骗我们,我们也欺骗他们。他们抢劫人家的住宅,发假钞票,最坏的屠杀我的孩子们和我的父亲,同时大谈什么战争的规律和对敌人的宽大。不收容俘虏,而是屠杀和赴死!谁要是到我这个地步,遭受过同样的痛苦……”
安德烈公爵想过,莫斯科不论失守与否,就像斯摩棱斯克已经失守一样,对于他都无所谓,可是突然间,他的喉咙意外地痉挛起来,停住不说了。他默默地来回走了几趟,他的眼睛像发热病似的闪闪发光,当他又说起话时,嘴唇哆嗦着:
“如果战争没有宽大,那么我们就只有在值得赴死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才去打仗了。那时,就不会因为保罗·伊万诺维奇得罪了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而开战了。只有像现在这次战争,才算是战争。那时,军队的紧张程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那时,拿破仑所率领的这些威斯特法利亚人和黑森人[25]就不会跟随他到俄国来了,我们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到奥国和普鲁士去打仗了。战争不是请客吃饭,而是生活中最丑恶的事情,应当了解这一点,不要把战争当儿戏。要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一可怕的必然性。这就在于:去掉谎言,战争就是战争,而不是儿戏。不然,战争就成为懒汉与轻浮之辈喜爱的消遣了……军人是最受尊敬的阶层。但是什么是战争呢?怎样才能打胜仗?军界的风气是怎样的?战争的目的是杀人,战争的手段是间谍,叛变,对叛变的鼓励,蹂躏居民,为了军队的给养抢劫他们或者盗窃他们;欺骗和说谎被称为军事的计谋。军人阶层的风尚是没有自由,也就是说,守纪律,懒惰,愚昧无知,残忍成性,荒淫和酗酒。虽然如此,军人却是人人都尊敬的最高阶层。所有帝王,只有中国例外,都穿军服,而且谁杀人最多,谁就得到高级奖赏……就像明天那样,人们凑在一起互相屠杀,有好几万人被杀死和被打成残废,然后为了杀死许多人(甚至夸大伤亡的数字)举行感恩祈祷,宣布胜利,认为杀人越多,功劳就越大。上帝怎样从天上看他们、听他们啊!”安德烈公爵喊道,声音又尖又细。“啊,我的好朋友,近来我太难过了,我发现我懂得太多了。人不能吃那可以分辨善恶的果子[26]……唉,日子不长了!”他又说。“不过,你该休息了,我也该睡了,你快回戈尔基吧。”安德烈公爵突然说。
“噢,不!”皮埃尔回答说,用吃惊、同情的目光望着安德烈公爵。
“走吧,走吧:战斗前必须睡个好觉。”安德烈公爵重复说。他快步走到皮埃尔跟前,拥抱他,吻他。“再见,你走吧,”他喊道,“我们会不会再见,不会……”他连忙转身走进棚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