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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324)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要是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当了‘国王’呢?”伊林问。

“她本来就是女王!她的命令就是法律。”

牌戏刚开始,医生的乱蓬蓬的头忽然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身后抬了起来。他早就醒来了,谛听人们在说什么,他显然觉得人们所说所做的一切毫无可乐、可笑和好玩的地方。他的面孔又郁闷又颓丧。他不同军官们打招呼,搔了搔头,请挡着路的人让他过去。他刚一出去,全体军官就哄然大笑,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脸红得泪水都涌了出来,这么一来,她在军官们眼中显得更可爱了。医生从外面回来,对妻子(她已经收起幸福的微笑,惶恐地看着他,等待着判决)说,雨已经停了,要挪到篷车里过夜,不然东西要给人偷光了。

“我派一个勤务兵看着……派两个!”罗斯托夫说,“行了,大夫。”

“我亲自去站岗!”伊林说。

“不,诸位,你们都睡过了,我有两夜没合眼了。”医生说,他闷闷不乐地在妻子身旁坐下,等待牌局终了。

医生阴沉着脸子,斜视着他的老婆,军官们瞧着他那样子更乐了,很多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赶快为他们的笑找一个无伤大雅的借口。当医生领走老婆,和她一起进了篷车后,军官们在小酒馆里也躺下了,盖上潮湿的大衣;但是大家好久不能入睡,时而谈论刚才医生惶惶不安的样子和他妻子的兴高采烈,时而跑到外面,回来报告篷车里有什么动静。罗斯托夫好几次蒙上头想睡;但是又有什么议论吸引了他,又开始谈起来,又响起一阵无缘无故的、快活的、天真的笑声。

十四

两点多钟了,还没有人入睡,这时司务长进来传达进驻奥斯特罗夫纳的命令。

军官们仍然有说有笑,急忙准备出发;又烧了一茶炊泥水。可是罗斯托夫没等喝茶,就到骑兵连去了。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乌云在散开。又湿又冷,特别是穿着没有干透的衣裳更觉得又湿又冷。罗斯托夫和伊林两人走出小酒馆,在晨光熹微中端详了一下被雨淋得发亮的医务车的皮篷,车帷下面露出医生的两只脚,在车中间的坐垫上,可以看见他妻子的睡帽,听见她熟睡的呼吸声。

“真的,她太可爱啦!”罗斯托夫对和他一起出来的伊林说。

“多么迷人的女人!”十六岁的伊林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半小时后,骑兵连在大路上排好了队。传出了“上马!”的口令,士兵们画了十字,开始上马。罗斯托夫在前面骑着马,发出:“开步走!”的口令,——于是,骠骑兵四人一排,沿着两边长着白桦树的大道,跟着步兵和炮兵出发了,只听见马蹄踩在泥泞的路上的噗哧声,佩刀的锵锵声和压低的说话声。

在那泛红的东方,青紫色的乌云碎片很快被风吹散。天渐渐亮了。乡村道路上总是生长着的卷曲小草,受到夜雨的湿润,更鲜亮了;低垂的白桦枝条,也是湿漉漉的,迎风摇曳,斜斜地撒下晶莹的水珠。士兵的面孔越发看得清楚了。罗斯托夫和紧紧跟着他的伊林,骑着马在两行白桦之间靠路旁行走。

罗斯托夫在出征途中随心所欲地不骑战马,而骑一匹哥萨克马。他是识马的行家,又是猎人,不久前他得到一匹顿河草原的白鬃赤毛、高头烈马,骑着它没有谁能追得上。骑这种马对于罗斯托夫是一种享受。他在想马,想早晨,想医生的妻子,可就是一次也没想即将到来的危险。

先前罗斯托夫去打仗时,总是胆怯;现在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惧怕。并非因为他闻惯了火药味而不怕(对危险是不能习惯的),而是学会了在危险面前控制自己。他养成一个习惯,就是参加战斗时,什么都可以想,就是不去想那件似乎最使人关心的事——当前的危险。在最初服役的时候,不管他怎样骂自己胆小鬼,但是他做不到这一点;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自然而然地就做到了。他和伊林并马在桦树中行走,时而顺手从枝条上扯下几片叶子,时而用脚磕磕马肚皮,时而把抽完的烟斗不转身就递给身后的骠骑兵,他是那么从容不迫,无忧无虑,就仿佛他是出来兜风似的。他不忍看那话头很多、心神不安的伊林的激动的脸;他凭经验知道,这个骑兵少尉现在正等待着恐惧和死亡,内心是多么痛苦,也知道,除了时间,没有任何东西能治好他。

太阳在乌云下一带晴空刚一出现,风就停了,好像风不敢破坏雨后夏日早晨的美景;水珠仍然在洒落,但已经是垂直地落下,——四周一片寂静。太阳完全露出地平线,接着又钻入它上面一长条乌云里。几分钟后,太阳撕破乌云边缘,又在乌云上边出现了。周围一切都明亮起来,闪着光。仿佛响应亮光似的,前方立刻响起了大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