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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308)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他一看见俄国将军,就摆出国王的架子,威严地昂起鬈发的脑袋,疑问地看了看那个法国上校。上校毕恭毕敬地向国王陛下禀告了巴拉舍夫的使命,但是他说不好巴拉舍夫这个姓氏。

“德·巴尔-马歇夫!”国王说(用他的坚决果断克服了上校的困难),“同您认识非常愉快,将军。”他以王者屈尊赐恩的姿态又说。当这位国王开始很快地大声说话时,他那国王的尊严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他本人也不自觉地换成他那固有的天真和蔼的腔调。他把手放在巴拉舍夫坐骑的鬃毛上。

“您看怎么样,将军,一切都像是要打仗的样子。”他说,仿佛对他所不能判断的局势表示遗憾似的。

“陛下,敝国皇帝并不愿意打仗,陛下是知道的……”巴拉舍夫说,他一口一个“陛下”,这个称号在那个被称谓的人听来是很新鲜的,但是用得太多,就不免装腔作势了。

缪拉听德·巴拉舍夫先生说话时,脸上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但是,为王者,有其应尽的义务:他觉得作为一个国王和同盟者,必须和亚历山大的使者谈谈国家大事。他翻身下马,离开恭候他的随从几步,挽着巴拉舍夫的手臂,和他一起一边漫步,一边谈话,尽可能谈得有意义。他提到拿破仑对于要求从普鲁士撤兵一事很生气,特别是这个要求张扬出去,冒犯了法国尊严。巴拉舍夫说,这个要求毫无冒犯的地方,因为……缪拉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您不认为亚历山大皇帝是战争的发动者吗?”他突然说,脸上带着天真、愚蠢的微笑。

巴拉舍夫说他为什么确实认为首先发动战争的是拿破仑。

“啊,亲爱的将军,”缪拉又打断他的话,“我衷心地希望两国的皇帝能够达成协议,使违反我的意愿的战争得以早日结束。”他说这话的腔调,用的是主子虽然争吵,而仆人仍然愿意友好的腔调。接着他把话题转到探问大公爵的情况,问起他的健康,回忆和他一起在那不勒斯度过的愉快而有趣的时光。然后,突然间,缪拉仿佛想起了他为王的身份,威严地挺起胸膛,摆出他行加冕礼时的姿态,挥动着右手说:“我不再耽搁您了,将军;祝您顺利地完成您的使命。”于是他招展着绣花红斗篷和白羽毛,闪耀着全身的珠光宝气,到恭候他的随从那儿去了。

巴拉舍夫骑马继续赶路,照缪拉所说,预计很快就会见到拿破仑本人。但事与愿违,在下一个村子,达乌步兵军团的哨兵像前沿阵地散兵线一样,拦住了巴拉舍夫,叫来一个军团长副官,把他领进村去见达乌元帅。

达乌是拿破仑手下的阿拉克切耶夫——他虽然不像阿拉克切耶夫那么胆小,然而他却同样是那么一丝不苟,那么残酷,同样是那么不靠残酷就无法表现自己的忠诚。

在国家机关中必须有这种人,正如自然界必须有狼一样,尽管这种人的存在和接近政府的首脑多么不合适,但是这种人常有,常出现,而且永远不倒。唯有这种必要性,才能解释为什么像阿拉克切耶夫这么一个残酷无情(他曾亲手扯掉掷弹兵的胡子)、神经衰弱得经受不住危险、没有教养、不是朝廷近臣的人,能够在性格有如骑士般高尚和温存的亚历山大手下保持那么大的权力。

巴拉舍夫在一家农民的棚屋里见到达乌元帅,他坐在木桶上写字(在查账)。那个副官在他身旁站着。本来可以找到较好的住处,但是,有一种人偏要置身在阴暗的角落里,这样他就可以有权摆出一副阴森森的面孔,达乌元帅就是这种人。因此,这种人总是匆匆忙忙,埋头苦干。“你瞧,在这间肮脏的棚屋里,我坐在木桶上工作,哪里谈得上人生的幸福啊。”他的脸上就是这么一副神气。这种人最大的乐趣和需要就是当他面对生气勃勃的事物时,他就越发阴沉而顽强地活动。巴拉舍夫被带进来,于是达乌享受这种乐趣的机会就来了。俄国将军进来时,他干得更起劲了,他透过眼镜瞅了瞅巴拉舍夫那张由于晴丽的晨光和同缪拉的谈话而变得容光焕发的面孔,他没有站起来,甚至连动也不动,他把眉头皱得更紧,凶恶地冷冷一笑。

达乌看出由于他这种接待,巴拉舍夫脸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他抬起头来,冷冷地问他要干什么。

巴拉舍夫以为,他所以受到这样的待遇,是因为达乌不知道他是亚历山大皇帝的高级侍从,而且是要见拿破仑皇帝的代表,巴拉舍夫赶忙通报了自己的官职和使命。与他的期望相反,达乌听了以后,变得更凶、更粗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