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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304)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苹果成熟了就掉下来,——它为什么掉下来?是因为地心引力吗?是因为茎干枯了吗?是因为太阳把它晒干了吗?是因为它太重了吗?是因为风吹了它吗?是因为树下有一个小孩想吃它吗?

这都不是原因。这一切只是每个重大的、有机的、自发的事件得以实现的各种条件的偶合。植物学家认为苹果之所以落下来,是由于细胞组织腐败等等原因,站在树下的小孩却认为,因为他想吃苹果,并且为此做了祈祷,所以它才掉下来,植物学家和小孩都同样正确。说拿破仑去莫斯科是因为他愿意去,说他毁灭是因为亚历山大希望他毁灭,这样说的人,也对也不对,同样,一座被刨倒的一百万普特的山之所以倒下来,是由于最后一个工人用十字镐刨了最后一下,说这话的人也对也不对。在各种历史事件中,那些所谓伟大的人物,不过是给事件命名的标签罢了,他们也正如标签一样,与事件本身关系极少。

他们每一个行动,他们觉得仿佛都是他们独断专行似的,其实从历史的意义来看,却不是随心所欲的,而是与整个历史过程相关联,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决定了的。

五月二十九日[4],拿破仑离开了逗留三个星期的德累斯顿,他在那里时,那些亲王、公爵、国王,甚至还有一个皇帝,在他左右形成一个宫廷。临行时,拿破仑对那些应得表彰的亲王、国王和皇帝予以亲切的慰抚,对那些他不满意的国王和亲王予以申斥,把自己的,也就是从别的国王手里拿来的珍珠和钻石,送给奥国的皇后,并且温情地拥抱玛丽亚·路易莎皇后,据他的历史学家说,她和他离别时,似乎依依不舍,——她把他当做丈夫,虽然拿破仑在巴黎另有妻室。虽然外交家们仍然坚信和平的可能性,并为此目的孜孜不倦地努力工作,虽然拿破仑皇帝给亚历山大皇帝的亲笔信中称他为仁兄,并且诚恳地保证,他不希望战争,他永远爱他,尊重他,——但是他仍然动身去追赶军队,每到一站都发出新的命令,催促军队急速从西方向东方挺进。他坐一辆六匹马拉的旅行轿式马车,被一群少年侍从、副官和卫队簇拥着,沿着经过波森、托伦、但泽和柯尼斯堡等城的大道进发。每到一个城市,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怀着战栗的心情热烈地欢迎他。

军队从西向东推进,他乘着每到一站都有替换的六套马车驰向同一方向。六月十日他赶上军队,在维尔科维斯基森林一个波兰伯爵的庄园给他准备的住处过夜。

第二天,拿破仑乘坐四轮马车赶到部队前头,抵达涅曼河,为了察看渡河地点,他换上波兰军装,来到河岸上。

拿破仑看见河对岸的哥萨克,看见广漠的草原,莫斯科圣城就在草原的中央,它是正像亚历山大·马其顿进入的西徐亚[5]那样国家的首都,——他完全出人意料,并且违反战略和外交的考虑,竟然下令前进,第二天他的军队开始横渡涅曼河。

十二日一大早,他走出那天搭在陡峭的左岸上的帐篷,用望远镜眺望军队洪流从维尔科维斯基森林涌出、然后注入搭在涅曼河上的三座浮桥上。军队知道皇帝在场,都用眼睛寻找他,一望见山上帐篷前面有一个离开随从、身穿常礼服、戴着帽子的人影,大家都抛起帽子,高呼:“皇帝万岁!”——于是一个跟着一个,川流不息地从迄今隐蔽他们的大森林里拥出来,然后分开,从三座桥上过到对岸。

“是皇帝吗?!他亲自出马,可就来劲了。我们现在远征了!向上帝起誓……就是他……皇帝万岁!瞧,那就是亚细亚草原……不过,是一个讨厌的国家。再见,包歇。我把莫斯科最好的宫殿留给你。再见,吉星高照……你看见皇帝了吗?皇帝万岁……万岁!如果我做了印度总督,我一定封你做喀什米尔大臣,一言为定。皇帝万岁!万岁!万岁!那些哥萨克无赖,看他们怎么逃跑。皇帝万岁!就是他!你瞧见吗?我见过他两次,就像现在看见你一样。一个小军士……我见过他给一个老兵戴十字勋章……万岁,皇帝!……”传来性格和社会地位极不相同的老年人和年轻人的声音。这些人脸上有一种共同的表情,那就是对久已期待的长征的开始的喜悦,对那个站在山头、穿着常礼服的人的狂喜和忠诚。

六月十三日,人们给拿破仑牵来一匹不大的纯种的阿拉伯马,他骑上马就向横架在涅曼河上的一座桥飞奔,不断的欢呼声使他震耳欲聋,他之所以还忍受着,显然只是因为他无法禁止人们用欢呼声来表示对他的爱戴;但这种到处都伴随着他的欢呼声,使他心烦意乱,使他不能专心考虑自从他到军队里来就萦绕心头的军事问题。他驰过用船搭的浮桥,到对岸后,向左急转弯,然后朝着科夫诺方向飞奔,那些兴高采烈、乐得透不过气来的近卫猎骑兵在他前面开路。他驰到宽阔的维利亚河,就在驻扎河岸的波兰枪骑兵团附近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