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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283)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在令人不舒服的、无话可说的时刻,阿纳托利瞪着他那鼓眼睛安详地、执拗地瞅着她,娜塔莎为了打破沉默,问他可喜欢莫斯科。娜塔莎问过后,脸红了。她老觉得,她同他谈话是在做一件不体面的事。阿纳托利笑了笑,好像在鼓励她。

“起先我不怎么喜欢,那是因为,一个城市要怎样才讨人喜欢呢?要有漂亮的女人,您说是吧?可是现在就非常喜欢了。”他说,大有深意地望着她。“伯爵小姐,您去参加化装赛会吧?一定去。”他说,伸手去摘她戴的花球,压低声音说:“您会是最漂亮的。去吧,亲爱的伯爵小姐,把这个花球给我作为保证吧。”

娜塔莎不理解他说什么,正如他本人不理解他自己说什么一样,但是她感觉到,在他这不可理解的话语里,有一种不正当的意图。她不知道应当说什么,她转过身去,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可是她刚转过身去,她就想,他就在后面,离她很近很近。

“他现在会怎么样呢?他不好意思了吧?生气了吧?要不要挽回一下?”她问自己。她忍不住回头看看。她坦率地凝视了一下他的眼睛,于是,他那近在咫尺,他那自信,他那和善亲切的微笑,战胜了她。她坦率注视着他的眼睛,完全像他那样微微一笑。她又一次恐惧地觉得,他和她之间没有任何隔膜。

幕又升起了。阿纳托利走出包厢,他神态自若而且快活。娜塔莎回到父亲的包厢,她完全被她置身其间的那个环境所征服了。她眼前发生的一切,她都觉得十分自然;然而以前所想到的一切——关于她的未婚夫、关于玛丽亚公爵小姐、关于乡下生活,连一次都没进入她的脑际,就像这一切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四幕里出现一个小鬼,他挥动一只手唱歌,一直唱到它脚下的板子被抽掉,它陷了下去为止。在整个第四幕中,娜塔莎只看到这一点,因为有一件事使她苦恼和心慌意乱,那使她心神不得安宁的原因是库拉金,她不由得老注意他。当他们从剧院出来时,阿纳托利走到他们跟前,把他们的车叫来,扶着他们上车。在扶娜塔莎时,他握住她肘弯以上的手臂,弄得娜塔莎心潮起伏,满脸通红,她转脸看了看他。他两眼发亮,含着温柔的微笑,注视着她。

到家以后,娜塔莎才能很清醒地思考她所遇到的一切,她忽然想起安德烈公爵,不觉吓了一跳,在从剧院归来大家围坐着吃茶的时候,她当着大家的面惊叫一声,满脸通红地跑出去。“我的上帝!我完了!”她对自己说。“我怎么能这样呢?”她想道。她双手捂着通红的脸,坐了很久,极力想弄清楚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既弄不明白她发生的事,也弄不明白她的感觉是什么。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昏暗、模糊和可怕。在那儿,在那灯烛辉煌的大剧场里,迪波尔穿着金光闪闪的短上衣,光着脚,在音乐的伴奏下,在潮湿的地板上跳来跳去,还有那些少女们,那些老人们,以及那个袒胸露臂、带着安详而骄傲的微笑的海伦的欢呼叫好,——在那儿,在那有海伦在场的地方,一切都是明了的,简单的;可是现在一人独处的时候,一切都变得不可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对他感到惧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感到受良心的责备又是怎么回事?”她想。

只有老伯爵夫人一个人是娜塔莎可以把她想到的这一切在夜间,在床上对之诉说的。她知道索尼娅有她严格的整套的看法,听到她的坦白,要么是不理解,要么是大惊小怪。娜塔莎想尽可能自己解决那使她苦恼的问题。

“我是不是失去了安德烈公爵的爱情呢?”她问自己,又带着自慰的嘲笑回答自己:“我真傻,我干吗要问这个?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并没有做什么,也没有招惹什么人。没有人会知道,而且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他,”她对自己说,“这么说来,问题是明摆着的,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什么可懊悔的,安德烈公爵能够爱我这样的人的。可是为什么要说我这样的人呢?哎呀,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他不在这儿!”娜塔莎平静了一会儿,可是后来又有一种本能告诉她,虽然这一切都是真的,虽然什么事都没发生,——可是本能告诉她,从前她对安德烈公爵爱情的纯洁性全完了。于是她把她和库拉金的全部谈话在心里又重温了一遍,想象那个漂亮、大胆的人在搀扶她的手臂时的面孔、姿态和温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