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儿子说,“我从可靠的方面得知,瓦西里公爵打发他儿子来,是要他跟朱莉成亲的。我是多么喜爱朱莉,简直叫我替她为难了。你是怎么想的,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
鲍里斯一想到他当了一次傻瓜,白白费了一个月的功夫在朱莉跟前表演吃力的忧郁情调,而且眼看已经到手并且在想象中派了适当用场的奔萨田庄的收入落到别人手里(特别是落到愚蠢的阿纳托利手里),一想到这里,鲍里斯就觉得受了侮辱。于是他驱车前往卡拉金家,拿定主意去求婚。朱莉轻松愉快地迎接他,随便地谈谈她在昨晚的舞会上多么快活,问他何时动身。虽然鲍里斯这次来是要谈爱情的,所以有意做得温柔多情,可是他却激动地谈起女人的朝三暮四来了:说女人很容易从忧郁过渡到欢乐,她们的心情是随着追求她们的人而变换的。朱莉恼怒了,她说,的确如此,女人需要花样翻新,总是老一套,谁都会厌倦的。
“在这方面,我可以奉告您……”鲍里斯本来想对她说几句带刺的话;可是就在这一刻,他心中忽然有一种令人气恼的想法,很可能白白浪费了一场心血,一无所得地离开莫斯科(像这种情形在他还从来没有过呢)。他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垂下眼睛,不看她那令人不快的、被激怒了的、犹豫不定的面孔,说:“我到这儿来,全然不是为了和您吵架。恰恰相反……”他瞧了她一眼,看能不能说下去。她的恼怒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对不安的、哀求的眼睛,带着贪婪的期待目光注视着他。“我总可以设法少看见她就是了,”鲍里斯想,“既然开了头,就得干到底!”他突然满脸通红,向她抬起眼睛,对她说:“我对您的感情,您是知道的!”用不着多说了:朱莉的脸焕发出胜利和得意的光彩;但她逼着鲍里斯把在这种场合应当说的话通通向她说出来,说他爱她,从来没有像爱她那样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她知道,凭奔萨的田庄和下城的森林,她可以这样要求,而且她也就得到了她所要求的。
未婚夫和未婚妻不再提那撒落着凄凉和忧郁的树了,只计划将来怎样布置彼得堡的辉煌住宅,拜访亲友和准备举行盛大婚礼所必需的东西。
六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在一月底偕同娜塔莎和索尼娅来到莫斯科。伯爵夫人的健康状况仍然欠佳,不能同行,——而等待她康复又不可能:安德烈公爵随时都可能到莫斯科;此外,必需置办嫁妆,必需出卖莫斯科近郊的田庄,还必须趁老公爵在莫斯科的时候,向他引见他未来的儿媳。罗斯托夫在莫斯科的住宅没有生火;此外,他们不打算久住,伯爵夫人也没同来,所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决定到莫斯科暂时住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家里,她早就向伯爵提出她的邀请了。
夜晚,罗斯托夫的四辆雪车[7]驶进旧马厩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宅院。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一个人住在这儿。她的女儿已经出嫁。她的儿子都在官府供职。
她为人总是那么豪爽,对任何人总是那么率直地、大声地、坚决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她仿佛用她整个身心责备别人任何一点缺点、情欲和嗜好,这些东西在她身上绝对不会有的。一大早,她就穿着敞胸的短上衣料理家务,然后,每逢节日就去做礼拜,做完礼拜就去拘留所和监狱,她在那儿做什么事,从没对任何人说过;[8]而在平日,她穿戴好了后,就接待每天都有到她那儿来的各阶层的有求于她的人,然后就吃饭;在摆有丰盛美味菜肴的餐桌上,经常有三四位客人;饭后玩一局波士顿牌;夜晚她叫人读报纸和新书给她听,而她一面编织活计。她很少出门,如果破例出门,那就是去拜访城内最显要的人物。
当罗斯托夫家的人到来,前厅门上的滑轮吱吜响起来,从冷空气里让进罗斯托夫家的人及其仆从的时候,她还没睡。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戴着垂到鼻尖上的眼镜,昂着头,站在大厅门口,带着严厉、生气的神色望着进来的人。如果不是她关心备至地吩咐仆人怎样安置客人和客人的行李,人们还以为她痛恨这些前来的人,马上就要把他们赶走似的。
“伯爵的行李吗?拿到这边来。”她同谁也不问好,指着箱子说。“小姐的,这边,左边。喂,你们在那儿讨什么好!”她对使女们呵斥道。“快去烧茶炊!——长胖了,长得好看了。”她说,拽着娜塔莎的风帽,把面庞冻得发红的娜塔莎拉到身边。“嗬,好冷啊!快脱脱衣服吧。”她对走过来想吻她的手的伯爵喊道。“大概冻坏了吧。喝茶的时候拿罗姆酒来!索纽什卡,你好。”她对索尼娅说,她用法语问好,以表示她对索尼娅的态度亲切,但带有少许的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