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保罗格勒的骠骑兵吗?”他问道。
“是后备队,陛下!”有一人回答,在那非人间的声音说了“是保罗格勒的骠骑兵吗?”之后,这个回答的声音是多么平凡。
皇帝走到跟罗斯托夫并排的地方站住了。他的面孔比三天前检阅的时候更美。那是一张焕发着快乐的青春光辉的面孔,那一派天真无邪的青春光辉使人想起一个十四岁孩童的活泼伶俐的神态,但仍然不失为一个庄严的皇帝的面孔。皇帝偶尔向骑兵连环视一下,皇帝的视线和罗斯托夫的视线相遇了,两对视线至多停留两秒钟。不管皇帝是否了解罗斯托夫内心的活动(罗斯托夫觉得他是了解一切的),但他那蓝色的眼睛朝罗斯托夫的脸看了两秒钟。(他的眼睛流露着柔和温厚的光芒。)然后他忽然扬起眉毛,动作敏捷地用左脚拍了拍马,大步地向前驰去。
年轻的皇帝按捺不住亲临战场的欲望,不顾侍臣们的谏阻,正午十二时他从他所驾幸的第三纵队出发,向前卫驰去。在还没有赶上骠骑兵的时候,几个侍从武官向他迎来,报告战斗已经顺利地结束了。
这一场仅仅俘虏法国一个骑兵连的战役,被看作是一次大败法军的辉煌胜利,因此,皇帝和全军,特别是在战场上硝烟还未散的时候,都相信法国人打败了,被迫退却了。皇上走过去几分钟之后,保罗格勒骑兵团奉命继续前进。在维绍这个德意志小城中,罗斯托夫又一次看见了皇上。在城里一处广场上,在皇上未到来之前这里曾发生相当激烈的交锋,现在躺着几具没有来得及运走的死尸和几个伤员。皇上被一群文武侍从簇拥着,骑着一匹跟检阅时骑的不同的剪尾的枣红马,侧着身子,姿势优美地拿着金质的长柄眼镜举到眼上,看一个趴在地上、没有戴军帽、满头鲜血的士兵。这个伤兵是如此肮脏、粗俗、丑恶,皇帝和他接近使罗斯托夫觉得受了污辱。罗斯托夫看见皇帝那微驼的肩头好像掠过一阵寒噤似地颤抖一下,他用左脚的马刺拍了拍马肚,那匹训练有素的马漠然地张望着,仍然在原地不动。一个侍从武官下了马,抱起那个士兵,把他放在走过来的担架上。士兵呻吟起来。
“轻一点,轻一点,难道不能轻点吗?”皇上说,看来他比那个垂死的士兵还痛苦,皇帝走开了。
罗斯托夫看见皇帝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听见他在走开的时候用法语对恰尔托里日斯基说:
“战争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多么可怕的事!战争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前卫部队驻扎在维绍城前面,可以望见敌人的散兵线,整整一天,只要稍一接火,敌人就给我们让出地方。宣布了皇上对前卫的感谢,应许了奖赏,发给每人双份的伏特加。比昨夜更欢乐了,营火毕剥作响,士兵的歌声不断。杰尼索夫在这夜庆祝自己提升为少校,在宴会快要结束时,已经喝得相当多的罗斯托夫提议为皇上的健康干杯,但“不是像在正式宴会上所说的为皇帝陛下,”他说,“而是为一个仁慈的、富有魅力的、伟大的人物——皇上的健康,为他的健康和为一定战胜法国人而干杯!”
“我们在以前的战斗中,”他说,“比如在申格拉本,对法国人既然没有示弱,现在皇上亲临前线将会怎么样呢?我们全去赴死,甘愿为他赴死。诸位,是不是?也许我说得不对,我喝多了,我是这样感觉,你们同样也有这样的感觉。为亚历山大一世的健康干杯!乌拉!”
“乌拉!”响起军官们热情洋溢的喊声。
那个年老的骑兵大尉基尔斯坚不亚于二十岁的罗斯托夫那么热情而真诚地喊叫。
军官们干了杯,把杯子摔碎,基尔斯坚又斟满另外几杯,他只穿一件衬衫和马裤,端着一杯酒向士兵的篝火走去,他留着长长的花白胡子,从敞开的衬衫露出的胸脯,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扬起一只手,在篝火的火光中停住了。
“弟兄们,为皇帝陛下的健康,为战胜敌人而干杯,乌拉!”他用他那老年人的、雄壮的、骠骑兵式的低音喊道。
骠骑兵围上来,也一致报以高声的欢呼。
当夜深大家都走开的时候,杰尼索夫用他那短粗的手拍拍他心爱的罗斯托夫的肩膀。
“出征的时候没有人可爱,所以就爱起沙皇来了。”他说。
“杰尼索夫,你不能开这个玩笑,”罗斯托夫喊道,“这是一种非常高尚、非常美好的感情,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