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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115)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对女儿说,她错了,阿纳托利想追求布里安,老公爵知道,这样就会刺伤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自尊心,他的心事(不愿跟女儿分离)也就解决了,想到这里,他感到自慰。他把吉洪叫来,开始脱衣裳。

“真倒霉,他们干吗来!”当吉洪把睡衣从头上套到他那干瘦的、胸口长满花白汗毛的老人身上的时候,他想,“我没有请他们。他们来看看我的生活。我没有几天活头了。”

“滚他妈的!”他的头还套在睡衣里的时候,他说。

吉洪知道公爵时常有自言自语的习惯,所以虽然看见公爵的脸从睡衣里钻出来,露出疑问和气愤的目光,他仍然面不改色。

“他们睡了吗?”公爵问。

吉洪像所有的好仆人一样,凭着嗅觉就知道主人在想什么。他猜出这是问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

“已经睡了,灯也熄了,大人。”

“不好,不好……”公爵很快地说,他把脚伸进拖鞋里,手伸进睡衣里,向他睡的躺椅走去。

虽然阿纳托利和布里安小姐之间没有通过话,可是对于那可怜的母亲出现之前的恋爱史的第一回,他们彼此是完全了解的,他们也了解他们有很多话要在背地里谈,所以一清早就寻找单独会面的机会。当公爵小姐照平日的时刻去见父亲时,布里安小姐就在花房里和阿纳托利会面了。

这天玛丽亚公爵小姐向书房门口走去时,心跳得特别厉害。她感觉到,不仅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就要决定她的命运,而且知道她心中正想这件事。从吉洪的脸上,从那个去取热水、路过走廊时碰见她并向她深深鞠躬的瓦西里公爵的侍仆脸上,她都看出了这种表情。

老公爵这天早晨对女儿特别和蔼而且态度慎重。玛丽亚公爵小姐十分清楚这种慎重从事的神情。每当玛丽亚公爵小姐弄不懂算题,他气得紧握干瘦的手,站起来从她身边走开,一连好几次低声重复同一句话的时候,他脸上就出现这种神情。

他立刻谈起正事,并且客气地称呼“您”。

“有人家向我提亲了,”他不自然地微笑着说,“我想您已经猜到了,”他接着说,“瓦西里公爵到这儿来,把他的学生也带了来(不知为什么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管阿纳托利叫学生),当然不是因为我的眼睛长得美。昨天他们向我提亲。您是知道我的规矩的,这个我要问您了。”

“我应当怎样理解您的意思,爸爸?”公爵小姐脸色一红一白地说。

“怎么理解!”父亲愤怒地呵斥,“瓦西里公爵选中你当他的儿媳妇,替他的学生向你求婚。就是这么理解。怎么理解?!这我就要问你了。”

“我不知道您有什么意见,爸爸。”公爵小姐低声说。

“我?我?我有什么?用不着管我。又不是我出嫁。您有什么意见,这是我要知道的。”

公爵小姐看出父亲不乐意这件事,然而就在这一刻,她想到她一生的命运要么现在就决定,要么就永远地错过了机会。她垂下眼帘,避开父亲的目光,她觉得在他的目光下不能思索,只能习惯地惟命是从,她说:

“我只愿遵照您的意思去做,”她说,“如果要我表示自己的愿望的话……”

她没有来得及说完。公爵打断了她的话。

“好极了!”他喊道,“他要你是连同嫁妆一起要,顺便也把布里安小姐带走。她当夫人,而你……”

公爵停住了。他看出这句话在女儿身上发生的效果。她低下头,就要哭出来了。

“算了,算了,我是说笑话,我是说笑话,”他说,“要记住一样,公爵小姐:我遵守这个原则:姑娘有挑选女婿的充分权利。我给你自由。要记住一样:你一生的幸福就要看你这次的决定了。不必管我。”

“可是我不知道……爸爸。”

“不必管我!他禀承父命,他可以娶你,也可以娶任何人;而你是有选择的自由的……你回自己房里考虑一下吧,一小时后来见我,当着他的面告诉他:行还是不行。我知道你是要祈祷的,那你就祈祷吧。不过要好好想想。去吧。”

“行还是不行,行还是不行,行还是不行!”公爵小姐像坠入雾中,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书房,而他还在大声地说。

她的命运决定了,而且幸福地决定了。但是父亲说的关于布里安小姐的那些话,却是可怕的暗示。就算不是真的,但仍然是可怕的,她不能不想这件事。她穿过花房一直往前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可是忽然间,耳熟的布里安小姐的低语声使她猛醒过来。她抬起眼睛,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看见了阿纳托利,他搂着那个法国姑娘,正向她低声说话。阿纳托利那张俊秀的脸露出可怕的表情,他望望玛丽亚公爵小姐,头一秒钟没有松开布里安小姐的腰,布里安小姐没有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