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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111)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不行,这不行,”她两手一拍,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玛丽,这对您绝对不合适。我还是比较喜欢您平日穿的那件浅灰色的衣裳,看在我的面上,请您再换一次吧。卡佳,”她对使女说,“把公爵小姐那件浅灰衣裳拿来,布里安小姐,您等着瞧瞧我这次的安排吧。”她说这话时,像一个演员预感到成功的喜悦,含着微笑。

可是,当卡佳拿来需要的那件衣裳时,玛丽亚公爵小姐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镜子前面,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卡佳从镜子里看见,她的眼睛噙着泪水,她的嘴在打颤,眼看就要放声大哭了。

“公爵小姐,再努一把力吧。”布里安小姐说。

小公爵夫人从使女手里接过衣裳,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去。

“好了,这回我们一定打扮得又朴素又可爱。”她说。

她的声音、布里安小姐的声音,还有不知为什么笑起来的卡佳的声音,汇成一片其乐融融的莺声燕语。

“算了吧,别管我了。”公爵小姐说。

她的声音听来是那么严肃而痛苦,喃喃的莺声燕语顿时停住了。她们看了看她,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满含泪水,心事重重,亮晶晶地、恳求地望着她们。她们明白了,坚持下去不但无用,而且残忍。

“至少得改变一下发式,”小公爵夫人说,“我对您说过,”她带着责备的口吻对布里安小姐说,“这种发式完全不适合像玛丽这样的脸型。请您再换个发型吧。”

“不要管我了,我反正都一样。”她强忍着眼泪回答。

布里安小姐和小公爵夫人心里不得不承认,玛丽亚公爵小姐这样打扮非常丑陋,比她平时还难看,但是已经晚了。她带着她们所熟悉的那种沉思而且悲哀的表情望着她们。这种表情并没有引起她们对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畏惧。(她对谁都引不起这种感觉。)但是她们知道,一旦她脸上出现了这种表情,她就缄口不言,对自己的决心决不动摇。

“您一定会换个式样的,是吧?”丽莎说,她看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言不答,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玛丽亚公爵小姐一个人留下来。她没有实现丽莎的愿望,不但没有改变头发式样,而且没有再照镜子。她无力地垂下眼睛和双手,默默地坐在那里沉思。她想象她有一个丈夫,一个男人,一个强有力的、出人头地的、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的男人,他忽然把她带到完全另外一个幸福的世界。她想象她怀抱着自己的孩子,就像昨天她在乳母的女儿那里看见的孩子一样。丈夫就站在跟前,温柔地望着她和孩子。“咳,这是不可能的,我长得太丑了。”她想道。

“请您去喝茶。公爵马上就要到了。”使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她清醒过来,对自己的幻想吃了一惊。在没有下楼之前,她站起来,走进供圣像的小室,她注视着被神灯照亮了的大幅圣像的黑脸,双手交叉在胸前,这样在圣像面前站了几分钟。玛丽亚公爵小姐心中翻腾着痛苦的疑虑。爱情的欢乐,对男人的尘世爱情的欢乐,对她是可能的吗?在寻思婚姻问题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有一个最主要、最强烈的衷心宿愿,那就是尘世的爱情。这个感情越是强烈,她就越是对别人、甚至对自己隐藏着它。“我的上帝啊,”她说,“我怎样才能压住我心中这些魔道?我怎样才能永远摒弃这些邪念,好让我平平静静地奉行你的旨意?”她刚一提出这个问题,上帝就在她的内心作了回答:“不要为自己抱任何希望,不要探索,不要焦虑,不要羡慕。人们的未来和你的命运都不是你应当知道的,你要在生活中忍受一切。如果上帝想用婚姻的义务考验你,你就准备执行他的旨意。”怀着这个心安理得的思想(但仍然抱着能够得到已经被她禁锢的尘世爱情的希望),玛丽亚公爵小姐叹了口气,画过十字,就下楼了,她既不想衣裳,也不想发式,也不想她怎样走进去和说什么话。没有上帝的旨意,连一根头毛也掉不下来,比起上帝的旨意,这一切算得了什么呢。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进客厅的时候,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已经在那里了,他们正跟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谈话。当她脚跟着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来的时候,男人们和布里安小姐都欠起身来,小公爵夫人指着她向两位男客说:“这就是玛丽!”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了所有的人,而且看得很仔细。她看见瓦西里公爵在她刚进来时,脸沉了一下,但立刻就堆出笑容。她看见小公爵夫人那张脸,带着好奇的神气从客人脸上察看玛丽给客人的印象。她看见布里安小姐头上扎着缎带,容貌俏丽,用她那从未有过的兴奋的目光注视着他;但公爵小姐却看不见他,她看见的只是一个鲜艳、美丽的庞然大物,当她进来的时候向她移过来。首先是瓦西里公爵走到她跟前,她在他吻她的手的时候吻了吻低下来的秃头,回答了他的问话,说她不但没有忘记他,而且记得非常清楚。然后阿纳托利走到她面前。她仍然没有看见他。她只感到那只柔软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用嘴唇轻轻地碰了碰他那涂着油的浅黄色美发下面的白净的前额。她抬头向他一看,他的美貌把她惊呆了。阿纳托利用右手大拇指钩住制服扣子,挺着胸,身子往后微倾,一只伸出的脚摇晃着,微微偏着头,一声不响,快乐地望着公爵小姐,看样子,他心中所想的完全不是她。阿纳托利在谈吐上并不机敏,也不善于词令,但是他却有上流社会认为可贵的那种镇定自若和不受任何情况影响的自信本领。一个没有自信的人初次跟人见面要是沉默不语,同时又觉得沉默是不礼貌的,想找话说,那么效果一定不会好。但是阿纳托利默不作声,摇晃着脚,快活地观看公爵小姐的发式。看样子,他能够这样平静地沉默很久很久。“谁要是觉得这样沉默怪窘得慌,那就请先开口吧,我可不想说话。”他那神气仿佛这样说。除此以外,阿纳托利在跟女人接触的时候有一种蔑视一切的优越感,他这种风度最能引起女人的好奇心、畏惧,甚至爱慕。他那神气仿佛说:“我了解你们,我了解,干吗要敷衍你们?那倒会使你们高兴呢!”也许他和女人在一起时并没有这样想(很可能没有这样想,因为他很少动脑筋),可是他就是这么一副神气,这么一个风度。公爵小姐感觉到这一点,她似乎想向他表示,她不敢希望使他感兴趣,所以她向老公爵转过身去。大家谈些一般的话题,但谈得很热闹,这多亏小公爵夫人那一口清脆的声音和翘在雪白牙齿外面的、生有绒毛的两片嘴唇。她用谈笑风生的人常用的戏谑态度接待瓦西里公爵,使用这种态度首先必须与交谈者有着久已固定的笑话,以及愉快的、不为所有的人知道的可笑的回忆,而这种回忆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小公爵夫人和瓦西里公爵之间也没有这种回忆。瓦西里公爵乐于附和这种腔调,小公爵夫人把她几乎不认识的阿纳托利也吸引来共同回忆这些从未发生过的可笑的事情。布里安小姐也分享这些共同的回忆,甚至玛丽亚公爵小姐也高兴地感觉到她被引入这些愉快的回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