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出她在勉强自己说出不想说的话。
“要是您爱我,像您所说的那样,”她悄声说,“那您就这样做,好让我安心。”
他顿时喜形于色。
“您还不知道吗,您就是我全部的生命。我无法平静,也不能给您带来平静。把整个的我,爱情……是的。我不能把您和我分开来想。在我看来,您和我是一个整体。我看今后我和您都不可能得到平静。可能只会有绝望和不幸……也可能会有幸福,真正的幸福!……难道就没有幸福的可能吗?”他声音小得只是动了动嘴唇,但她听见了。
她费尽心思想说出应该说的话,结果却只是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无言以对。
“原来如此!”他喜出望外地想,“我已经快要失望了,好像不会有结果了,可是——原来如此!她爱我。她承认这一点。”
“请您为了我去做吧,永远别对我说这种话,让我们做好朋友吧。”她嘴里这样说,可眼神却表示了完全不同的意思。
“我们不是做朋友,这您自己也知道。我们要做天下最幸福的人,或者成为最不幸的人,这得由您来决定。”
她想说话,然而他打断了她。
“其实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您给我希望的权利,痛苦的权利,就像现在这样。如果连这也不可能,您叫我走,我一定走。如果我在您面前使您难受,我就再也不让您见到我。”
“我并不想赶您走。”
“请您不要作任何改变。让一切保持现状吧,”他声音发颤地说,“瞧,您丈夫来了。”
果然,这当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迈着他那四平八稳的笨拙步伐走进客厅。
他打量了妻子和渥伦斯基一眼,走到女主人跟前,坐下来喝茶,用他那不急不慢、清晰的嗓音和平素的玩笑口吻揶揄起人来。
“您的兰姆布利耶[5]人士都到齐了,”他环视一下在场的人说,“全都是美女和缪斯啊。”
别特西公爵夫人受不了他这种她称之为讥笑[6]的腔调。聪明的女主人马上引导他去谈论普遍兵役制这个严肃话题。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顿时兴致勃发,就一项新颁布的命令同攻击它的别特西公爵夫人斗起嘴来。
渥伦斯基和安娜仍然坐在小桌旁边。
“这真有点不成体统。”一位太太用眼光指指渥伦斯基、安娜和她丈夫,低声说。
“记得我怎么对您说的?”安娜的女友说。
不止这两位太太,客厅里几乎所有的人,甚至连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和别特西本人,都向离群独处的两个人瞟了好几眼,好像这种场面对大家造成了妨碍似的。唯独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朝那边望一眼,依然兴致勃勃地谈着话。
别特西公爵夫人察觉到大家的不快情绪,就悄悄拉了个人顶替她听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讲话,自己抽身来到安娜跟前。
“我一向佩服您丈夫的表达能力,他讲得既明白又准确,”她说,“最玄妙的道理经他一讲我就懂了。”
“哦,是的!”安娜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别特西说的话她其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来到大桌子这边,加入大伙的谈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坐了半小时,走到妻子面前,提议一同回家,安娜看都不看他,就说要留下来吃晚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鞠了一躬,走出客厅。
卡列尼娜的车夫、身穿发亮皮外套的鞑靼胖老头,费劲地勒住那匹在门口冻得前蹄乱跳的左边灰马。仆人打开车门,侍立一旁。看门人站在大门边,手拉着门。安娜用她灵巧的小手解开钩在皮袄上的袖口花边,低下头,喜不自胜地倾听渥伦斯基送她出来时对她说的话。
“您什么也没有说。就算我也没有什么要求吧,”他说,“但是您要知道,我需要的不是友谊,我生活中只能有一种幸福,就是您很不喜欢的那个字眼……是的,爱情……”
“爱情……”她若有所思地慢慢重复道。在她把袖口花边从皮袄上解下来的那一刹那,她突然说,“我不喜欢这个字眼,因为它对我意味着太多的东西,比您了解的要多得多,”她盯住他的脸看了一下。“再见!”
她和他握握手,然后迈着轻盈敏捷的步子从看门人身边走过,坐进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