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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64)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最糟糕的是,”他想,“就在我的事业快要大功告成(他想到他正在设计的一项施政方案),需要专心致志的时候,忽然碰上这种无聊的糟心事。怎么办呢?我可不是那种只会担惊受怕不敢正视问题的人。”

“我要考虑好,作决定,摆脱它。”他说出声来。

“至于她的情感问题,她心里想些什么,这不关我的事,这属于她的良心和宗教信仰的范围。”他这样对自己说,意识到他已经把新情况划定在合理的范围内,于是松了口气。

“对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自语道,“她的感情之类的问题是她自己的良心问题,与我不相干。我的义务是明确的。作为一家之主,我是指导她的人,因此我也是负有责任的人。我必须向她指出我发现的危险,警告她,甚至不惜使用权力。我必须对她说出我的意见。”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就要对妻子说的话都打好了腹稿。他在考虑这些话时,想到为了家事不知不觉耗费了时间,伤透了脑筋,实在有些可惜。但尽管如此,他脑子里就像起草公文似的,已经清清楚楚地拟好了这篇讲话的形式和顺序。“我要对她说,从以下几方面对她说:第一,说明社会舆论和体面的意义;第二,从宗教上解释婚姻的意义;第三,如有必要,指出可能对儿子造成的不幸;第四,指明她自身的不幸。”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两手的指头交叉在一起,掌心向下使劲一伸胳膊,手指的关节就咔咔地响起来。

这个动作,这个交叉手指弄出响声的坏习惯总能使他平静下来,调整好他的情绪,而这正是他眼下所需要的。大门口传来马车驶近的声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客厅中央站住了。

传来女人上楼的脚步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站在那里,他已考虑好自己要说的话,他又攥攥叉在一起的手指,看能不能再弄出响声来,有一个关节响了一声。

听见楼梯上轻快的脚步声,他知道她已经走近。虽然他对准备好的话感到满意,但想到马上要对妻子明说,又有些害怕……

安娜一边走,一边低头玩弄着围巾帽上的穗子。她显得容光照人,这容光不是欢乐之光,倒像是黑夜失火的可怕火光。安娜看见丈夫,抬起头来,如梦初醒似的朝他微微一笑。

“你还没睡?这真稀罕!”她说着,把围巾帽一扔,不停步地一直向梳妆室走去。“该睡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在梳妆室里说。

“安娜,我要和你谈谈。”

“和我吗?”她诧异地说,从梳妆室出来,望望他。“这是怎么回事?谈什么呀?”她坐下来问道,“好吧,既然要谈,那就谈谈吧。不过最好还是睡觉。”

安娜信口说着,她自己听着这话,对自己的说谎本领感到吃惊。这话多平常,多自然,多像她真的想去睡觉!她觉得自己穿上了一副刺不透的谎言铠甲。她感到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帮助支持她。

“安娜,我要警告你。”他说。

“警告?”她说,“警告什么呀?”

她这么坦然,这么乐呵呵地望着他,要不是做丈夫的了解她,别人是不可能在她的话音和意思里发现什么破绽的。他很了解她,知道平时他晚睡五分钟她都要问问为什么,知道她一向把自己的喜悦、快乐和悲伤都立刻告诉他。可是现在他看到,她既不理会他的心境,也不愿意谈她自己,这里面是大有文章了。他发现,她从前一直向他敞开的心扉现在对他关闭了。不仅如此,从她的语调可以听出,她对此满不在乎,仿佛在干脆对他说:是的,关闭了,必须关闭,往后也将是这样的。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就像一个人回到家发现家门上了锁。“也许钥匙还能找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心里想。

“我要警告你的是,”他低声说,“由于不慎和轻率你可能在社交界给人留下话柄。今晚你和渥伦斯基伯爵(他以坚决的口气,一字一顿、不慌不忙地道出这个名字)过分热烈的交谈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他说话时望着她那双笑眯眯的、他现在捉摸不透而使他害怕的眼睛,感到自己所说的话全是徒劳,甚至是无聊的。

“你总是这样,”她回答,仿佛一点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故意抓住了他最后那句话。“见我寂寞你不高兴,见我开心你也不高兴。今晚我不感到寂寞,这又让你生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