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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6)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瞧,她爱我的小孩,”他看见她听到孩子哭叫时脸色的变化,这样想,“她爱我的小孩,又怎么会恨我呢?”

“多莉,再听我说一句。”他跟在她身后说。

“您要跟着我,我就叫人来,叫孩子们来!让大家都知道您是个卑鄙的人!我今天就走,让您跟您的情妇住在这里吧!”

她砰的一声带上门,走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擦了擦脸,轻手轻脚地往外走。“马特维说会顺利解决。结果怎么样呢?我看简直没有可能。唉,唉,太可怕了!她那样叫喊真是俗气,”他自语道,回想起她的喊声和她的用词:卑鄙的人和情妇。“也许女仆们都听到了!真是俗不可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独自站了一会,揩揩眼睛,叹息一声,然后挺起胸脯,走出了房间。

今天是礼拜五。德国钟表匠正在餐厅里给钟上发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起他曾拿这个干活认真的秃头钟表匠开过玩笑,说德国人“为了给钟表上发条,自己一生上足了发条”。想到这里不禁莞尔一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喜欢俏皮的笑话。“说不定真的会顺利解决!这话真有趣:会顺利解决,”他想,“要讲讲此话的来历。”

“马特维!”他喊道,“你和玛丽亚把休息室收拾一下,迎接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向走过来的马特维说。

“遵命。”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上毛皮大衣,走到台阶上。

“您不回来吃饭吗?”送他出来的马特维说。

“看情况吧。这个拿去开销,”他说,从钱夹里掏出十卢布交给马特维。“够吗?”

“够不够都得应付过去。”马特维说,砰地关上车门,退回到台阶上。

这时,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已经哄好了孩子,听马车声知道丈夫已走,就又回到自己的卧室。这里是她唯一的避风港,可以躲一躲家务琐事的烦扰。只要她一出房门,那些琐事就缠得她不可开交。刚才就是这样,她到儿童室只去了不大一会儿工夫,英国女家庭教师和马特廖娜·菲利莫诺夫娜就向她提了好些个问题,而且都是迫不及待、唯有她才能答复的问题,诸如:孩子们穿什么衣服去散步?是否给他们喝牛奶?要不要派人另找一名厨师?等等。

“唉,别烦我,别烦我了!”她说。回到卧室后,她又坐到同丈夫说话的那个位置,她紧握双手,戒指从瘦削的手指上滑落下来,她开始回味整个谈话的经过。“他走了!他和她结果怎样了?”她心里想道。“莫非还要去见她?我干吗不问问他?不,不,和解是不可能的。即使我俩留在一个家里,也只是陌生人,永远是陌生人!”她意味深长地重复这个令她害怕的字眼。“可是我原先多么爱他,天哪,多么爱他!……我多么爱他啊!即使是现在,难道我就不爱他?难道不比从前更加爱他吗?最可怕的是……”她有了一个想法,但是没来得及想完,因为这时候马特廖娜·菲利莫诺夫娜从门外探进头来。

“您派人去找我兄弟来吧,”她说,“他好歹会做个饭,要不又像昨天那样,孩子们到六点钟也吃不上饭。”

“好吧,我马上出来安排。新鲜牛奶叫人去拿了吗?”

于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重又投身于日常的琐事中,并借此暂时排解一下她心里的悲伤。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凭着他良好的天赋,在学校时成绩不错,可是他疏懒顽皮,结果落到了最后几名。虽然他一向生活放纵,既无显赫头衔,也非年高德劭,他却能在莫斯科政府机关里占据一个相当体面而又薪水丰厚的官职。这个职位是通过他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谋得的。卡列宁在这个机关所属的部里担任要职。不过,即使卡列宁不派内兄出任这个职位,斯季瓦·奥勃朗斯基也会通过上百个别的人,包括兄弟、姐妹、嫡亲、表亲、叔伯和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弄到这样的或类似这样的位置,年薪可以拿到六千卢布,这笔钱是他所亟需的,因为,虽然他妻子有大宗财产,他自己的事业却弄得很糟。

莫斯科和彼得堡几乎有一半人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亲戚朋友。他所出生的那个环境中,所有的人或曾经是,或后来成了达官显贵。三分之一是老一辈国家栋梁,是他的父执,从他孩提时代就认识他。另外三分之一是他的至交。还有三分之一是老熟人。因此,那些以授职、租赁、租让等形式分配世间福祉的人皆是他的朋友,是决不会漏掉他这位同道的。奥勃朗斯基无需花大力气就能弄到一个肥缺,只要他不拒绝,不忌妒,不争吵,不抱怨就行,而他为人素称随和,是从来不会那样做的。假如有人对他说,他得不到他所需要的那种肥缺,他会觉得好笑,何况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他只想得到他的同龄人都能得到的东西,至于任职能力,他是不会比任何人逊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