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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39)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在家吗?”

“应该在家。”

十二号房间的门半开着,一股劣质淡味烟草的浓烟在一道灯光中飘出来。列文听见房里有个陌生的声音在说话,并立刻断定哥哥就在里面,因为他听到了尼古拉的咳嗽声。

列文进门时,那个陌生的声音在说:

“一切要看怎样合理和自觉地做这件事。”

列文朝门里一望,看见说话的是个身穿紧腰长袍、头发蓬成一大圈的年轻人。沙发上还坐着个脸上有些麻子的年轻女人,穿一条无袖无领的毛料连衣裙。没有看到尼古拉。列文想到哥哥就生活在这些陌生人中间,心疼得揪紧了。没有人听见他走进来。他脱下套鞋,侧耳细听穿长袍的先生在说什么。原来那人在讲一家企业的事。

“哼,特权阶级,见他们的鬼!”是尼古拉的声音在咳嗽着说,“玛莎!给我们拿晚饭,有剩下的酒也拿来,没有酒就叫人去买。”

那女人站起来,转过间壁,看见了列文。

“尼古拉·德米特里奇,这儿有一位老爷。”她说。

“来找谁?”尼古拉生气地说。

“是我呀。”列文走到亮处说。

“‘我’是谁?”尼古拉的火气更大了。只听见他急急地站起来,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列文就在对面的门边看见了哥哥高大瘦削、有点驼背的身影,这身影多么熟悉,但是他的粗野和病态仍然让人吃惊;哥哥的大眼睛里带着恐惧的神色。

他比三年前列文最后一次见到时更瘦了。他穿着一件短常礼服,手和宽大的骨架显得更大了。头发比以前稀疏,嘴唇上仍然留着笔直的小胡子,眼睛还是那样古怪而天真地望着走进来的列文。

“啊,科斯佳[25]!”他忽然说,认出是弟弟后,眼睛里闪出了欣喜的光亮。但他马上转眼望望那个年轻人,头和颈部做了个列文非常熟悉的仿佛被领带勒得难受的动作,消瘦的脸上露出了全然不同的粗野、痛苦和残忍的表情。

“我给您和谢尔盖·伊万内奇写过信,说我不认识你们,也不想认识。你,您有何贵干?”

他完全不是列文想象的那个样子。他性格中有一种最坏、最别扭的东西使人难以和他沟通,列文在想到他时把这一点忘记了,现在看到他的脸,特别是看见了他头部抽搐的动作,才回想起一切来。

“我不是找你有什么事,”列文怯生生地说,“我只是来看看你。”

弟弟畏怯的样子显然使尼古拉的心肠软了下来。他撇了撇嘴唇。

“哦,你是这样?”他说,“那就进来,坐下吧。想吃晚饭吗?玛莎,拿三份来吧。不,等一等。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指着穿长袍的先生对弟弟说,“这位是克里茨基先生,我在基辅时候的朋友,是个非常杰出的人。因为他不是卑鄙无耻之徒,警察自然要追捕他。”

他习惯地环视一下房间里所有的人,见那女人站在门口正要走,对她喝道:“我说叫你等一等!”他又环视一下大伙,用列文熟悉的不高明的谈话方式,语无伦次地开始对弟弟讲述克里茨基的经历:他因为组建贫穷学生救助会和星期日业余学校而被大学校方开除,后来在一所民众学校里当教师,又被开除,此后又因什么罪名吃过官司。

“您是基辅大学的吗?”列文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问克里茨基。

“是的,在基辅大学念过。”克里茨基皱起眉头气恼地说。

“这个女人,”尼古拉指着那女人插进来说,“是我的生活伴侣,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我把她从窑子里带了出来,”他说着,扭了扭脖子。“但是我爱她,尊重她,”他皱着眉头提高嗓门说,“我请所有愿意和我认识的人都爱她和尊重她。反正她就是我的妻子,反正一样。现在你知道在跟谁打交道了。要是你认为这有损你的身份,你就给我滚蛋。”

他又询问似的扫视了大家一眼。

“怎么会有损我的身份呢,我不明白。”

“那好,玛莎,叫人送晚饭来吧。要三份,再拿些伏特加和葡萄酒……不,等一下……不,不要了……你去吧。”

二十五

“那么,你看,”尼古拉使劲地蹙着额头,抽搐了一下,接着说。看样子他想不起来该说什么和做什么。“你看见吧……”他指着堆在房间角落里的一捆铁条。“看见这个吧?这是我们要干的新事业的开端。这新事业就是生产合作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