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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343)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怎么啦,我疯了。”说着,她走进卧室,安努什卡正在收拾房间。

“安努什卡。”她喊道,站在侍女面前,眼睛瞧着她,但不知道对她说什么才好。

“您要去看望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侍女说,似乎明白她的想法。

“去看望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吗?是的,我会去的。”

“去十五分钟,回来十五分钟。现在他正在回来的路上,马上就到了。”她掏出表,看了看。“然而他怎么能撇我于这种境地而一走了之呢?他不同我和解,日子怎么过下去呢?”她走到窗前,望着大街。按时间算,他也该回来了。不过也可能先前算得不准确,于是她重又回想他是什么时候乘车离开的,计算他来去得用多少分钟。

她刚走到大座钟前去对表,就有人坐马车来了。她朝窗外张望,看见了他的马车。但是不见有人上楼,只听见下方的说话声。这是打发去送信的仆人坐马车回来了。她下楼去见他。

“没碰到伯爵。他到下城车站去了。”

“你怎么啦?怎么啦?……”她问脸颊通红、神情欢快的米哈伊尔,他把短简交还给她。

“哦,原来他没收到。”她霍地想起。

“你再把这封信送到乡下的渥伦斯卡娅伯爵夫人手里,知道吗?拿到回信马上回来。”她对送信的仆人说。

“可是我自己,我自己做什么呢?”她心里想,“对了,我去看望多莉,这不错,要不然,我会发疯的。对了,我再打个电报去。”于是她拟起电文来:

我有话面谈,请即回。

发了电报,她就去换衣服。她换好衣服,戴上帽子,瞧了一眼身子胖乎乎、神态安然的安努什卡的眼睛。她这双善良的灰色小眼睛流露出明显的同情。

“安努什卡,好姑娘,现在叫我怎么办?”安娜一边痛哭,一边诉说,废然跌坐在扶手椅上。

“您不要这样焦虑不安,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这是常有的事。您不妨出去走走,散散心。”侍女说。

“是的,我就去,”她强打起精神,站起来说,“如果我不在家电报来了,就送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那里去……不,我会回来的。”

“是的,不要多思多虑,得做点什么事儿,出去走走,最主要的是——走出这座房子。”她喃喃地说,惊恐地倾听着自己心儿骇人的突突跳动声,急匆匆走出门,坐上马车。

“去哪儿,夫人?”彼得还没有坐上驭座,就问道。

“去兹纳缅卡街,奥勃朗斯基家。”

二十八

天气晴朗。整个早上一直细雨蒙蒙,此时刚刚放晴。铁皮屋顶、人行道的石板、马路上的鹅卵石、马车上的车轮、皮具、铜件和白铁件——一切都在五月的阳光下熠熠闪亮。午后三点钟,这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安娜坐在一辆套着两匹灰马、车厢在疾驶中微微晃动的舒适的钢板弹簧马车的一角,在不停息的辚辚声中,望着窗外转瞬即逝的景象,重又细细回想这几天来发生的事件,对自己处境的看法与在家里时的完全不同了。眼下死的想法在她看来已不那么可怕,那么明朗了,死也不再是不可避免的了。现在她指责自己竟对他这样低声下气。“我恳求他宽恕。我屈从于他。承认自己有错。干吗呢?难道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了?”她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接着却看起各种招牌来。“公司和仓库。牙医。对了,我把一切统统告诉多莉。她不喜欢渥伦斯基。虽然很羞耻痛苦,可是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她。她喜欢我,我也愿意听她的忠告。我不再向他屈服;我不允许他教训我。菲利波夫,白面包。据说,他们常把发好的面团送往彼得堡。莫斯科的水真是好哇。哦,还有梅季希的矿泉水和发面煎饼。”接着她又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她才十七岁,她跟姑妈一起去朝拜圣三一大修道院[13]。“那时我们还是骑马去的呢。难道一双手冻得通红的那个姑娘真是我吗?有多少我当时觉得那么美好、那么高不可攀的东西,如今却变得微不足道,可是当时存在的东西现在的确永远得不到了。那时我会相信,自己将来有一天会落到这种屈辱的田地?他收到我的信,一定会趾高气扬!但是我会给他点厉害瞧瞧的……这种油漆散发的气味多难闻啊。他们干吗老是没完没了地盖房子、刷油漆?时装店和饰品店,”她瞧着店家招牌。有个男子向她鞠躬。他是安努什卡的丈夫。“我们的寄生虫,”她想起以前渥伦斯基说过这话,“我们的?为什么是我们的?”令人可怕的是不能把往事连根拔掉。不能拔掉,但是可以忘掉。我一定要把它忘掉。这当儿她又想起跟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往事,想起她是如何把它从记忆中抹去的。“多莉会以为,我要抛弃第二个丈夫,因此自然会认为我做得不对。难道我还想要人家说我做得对吗!我不会那么做!”她喃喃自语,难过得真想痛哭一场。但是她立刻考虑起那两个姑娘为什么事这么笑嘻嘻的。“大概是想到了爱情?她们不懂得这种事多么令人难受,多么卑劣……林荫道和孩子们。三个男孩奔跑着,在玩赛马游戏。谢廖扎!我失去了一切,要不回儿子了。是的,我失去了一切,如果他不回来的话。他也许没赶上火车,现在已经回家。那我又要在他面前低声下气了!”她对自己说。“不,我去找多莉,向她直说了:我很不幸,我活该如此,都是我不对,但是我实在很不幸,帮我一把。这两匹马,这辆马车——乘这辆马车让我心里多么厌恶——都是他的;但是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