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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183)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看门人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打铃之前就把门打开了。看门人彼得罗夫,又名卡皮托内奇,模样挺古怪,身穿一件旧礼服,没有系领带,脚穿一双便鞋。

“太太怎样了?”

“昨天平安地生下了孩子。”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脸色发白,停住了脚步。他这时才意识到,他是那么渴望她死。

“身体好吗?”

科尔涅伊系着早晨用的围裙跑下楼梯。

“很糟,”他回答,“昨天医生们会诊过了,现在有医生在。”

“把东西拿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听到她还是有可能死,便稍稍放下心来,走进了前厅。

挂衣架上挂着一件军大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大衣,便问道:

“谁在这里?”

“医生、助产士,还有渥伦斯基伯爵。”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里屋。

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头戴雪青色绸带软帽的助产士听到他的脚步声,便从安娜的书房里走出来。

她走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跟前,由于产妇病危而不顾一切地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往安娜的卧室。

“谢天谢地,您来了!她总是问到您,问到您。”助产士说。

“快把冰拿来!”医生在卧室里用命令的口气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安娜的书房。渥伦斯基侧身坐在桌旁的一把矮椅上,双手捂着脸在哭泣。他听到医生的声音,便跳起来,把手从脸上放下,这时他看到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安娜的丈夫,他感到那么窘迫,于是又坐了下来,头缩到两肩中间,仿佛想躲到什么地方去似的;后来他又竭力控制住自己,站起来说:

“她快死了。医生们说,没有希望了。我完全由您处置,不过请允许我留在这里……当然我听您吩咐,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渥伦斯基在流泪,感到一阵心慌意乱,每当看到别人痛苦的模样他总是这样。他转过脸,没等对方说完话,便急急忙忙向门里走去。从卧室里传来安娜说话的声音。她的声音听来是快活的,兴奋的,音调非常清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卧室,来到床前。她躺着,脸朝着他,两颊绯红,眼睛发亮,白皙的小手从袖里伸出来,抚弄和缠绕着被角。她看上去不仅身体健康,精神焕发,而且情绪极好。她说话很快,很响,音调异常准确,充满感情。

“因为阿列克谢,我指的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两个人都叫阿列克谢,命运多么奇怪,多么可怕,是不是?),阿列克谢不会拒绝我。我会忘记过去,他会宽恕我的……他怎么还没有来?他是个好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多么好。啊!我的上帝,我多么苦恼!快给我点水喝!唉,这样对她,我的小女儿,是有害的!好,就把她交给奶妈吧。好吧,我同意,这样倒好。他来了,看到她会痛苦的。把她抱给奶妈吧。”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来了。他就在这儿!”助产士说,尽量把她的注意力引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嘿,真是会瞎说!”安娜说,她没有看到丈夫。“那么,把她给我,把小女儿给我!他还没有来。您说他不会宽恕我,那是因为您不了解他。谁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了解他,所以我心里不好受。要知道,谢廖扎的眼睛跟他的眼睛一个样,所以我不敢正视他的眼睛。谢廖扎吃过饭了吗?我知道大家都会把他忘了。他可不会忘。得让谢廖扎搬到拐角的那个房间去,请玛丽埃特和他睡在一起。”

突然她蜷缩起身子,停住了口,恐惧地举起双手护住脸,仿佛怕挨打似的。她看到了丈夫。

“不,不,”她说起话来,“我不怕他,我怕死。阿列克谢,到这儿来。我正在着急,因为我没时间了,我活不了多久,马上又要开始发烧,又要什么都不清楚了。现在我明白,一切都明白,一切都看得见。”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皱起眉头,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他拉住她的手,想说什么,可怎么也说不出来。他的下唇哆嗦着,竭力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只是偶尔望望她。每次他望她的时候,总是看到她的眼睛带着深受感动、充满柔情的神色望着他,而这种眼神以往从未见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