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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186)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功名心?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社交界?宫廷?”什么问题他都无法认真地考虑。这一切过去他认为都很重要,如今却感到毫无意义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脱去上装,解开皮带,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以便更舒畅地呼吸。接着,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人就是这样发疯的,”他重复说,“就这样开枪自杀的……为了不受屈辱,”他慢慢地补充了一句。

他走到门口,把门关上,然后两眼呆滞,咬紧牙关走到桌前,拿起手枪,看了看,转动了一下上了膛的枪管,陷入了沉思。他低垂着头,脸上流露出紧张地思索的表情,手里握着枪,木然不动地大约站了两分钟,他在思量。“当然啰,”他心想,好像是经过漫长、清晰的逻辑思维过程最终使他得出一个毋庸置疑的结论。实际上,这个对他来说有说服力的“当然啰”,不过是他在这一小时里几十遍的循环往复的回忆、想象的再次重复的结果。同样还是对永远失去的幸福的那些回忆,同样还是感到未来的生活毫无意义的那种想法,同样还是自己遭受屈辱的那种感觉,连出现这些想法和感觉的顺序都一成不变。

“当然啰。”他重复说,这时他第三次沿着回忆和思索的怪圈打转。接着,他把枪对准自己的左胸,整只手使劲握住它,仿佛要把它攥紧在拳头里,他扣动了扳机。他没有听到枪声,但是胸口遭到猛烈的一击,他摔倒了。他扔掉手枪,想抓住桌边,但是打了一个趔趄,坐到了地上,他吃惊地环顾着四周。他从下往上看,看到弓形的桌腿、废纸篓和虎皮毯子,却没有认出自己的房间。仆人急匆匆穿过客厅的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使他清醒过来。他竭力思索,终于明白自己坐在地上,他看到虎皮毯子上和自己手上的血,这才明白他开枪自杀了。

“真笨!没有命中要害。”他说着,伸手去摸索那支手枪。手枪就在他身旁,可他却把手伸到远处。他继续摸索着寻找,身体歪到一侧,他无力保持平衡,倒在地上,血不停地流出来。

那文静的、留着络腮胡子的仆人,平日里经常向自己的熟人抱怨自己神经衰弱,此刻看到躺在地上的老爷,吓坏了,竟抛下不停地流血的主人,跑出门去呼救。一小时后,嫂嫂瓦里娅坐车赶来了,在三位她从各处请来并同时到达的医生的帮助下,把伤者抬到床上,自己留在他身边看护。

十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犯了个错误,他同妻子见面前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况:她会真心实意地忏悔,他会宽恕她,而她没有死。这个错误在他从莫斯科回来后就充分显示出来了。他犯错误的原因不仅是由于他没有料到上述情况,还由于在与濒临死亡的妻子见面之前,他没有了解自己的心。他在妻子的病榻旁平生第一次被怜悯之情所征服,这种感情是由别人的痛苦引起的,而在过去,他认为这是一种有害的缺点,为此而感到羞惭。对她的怜悯,对盼望她死的这种心理的惭愧,主要的是宽恕的快乐本身,使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痛苦不仅减轻了,而且内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他突然觉得他痛苦的根源现在成了他精神上欢愉的源泉,而过去他斥责、怪罪和憎恨的时候觉得无法解决的那些事情,现在,在他宽恕和爱怜的时候,就变得简单和明确了。

他宽恕了妻子,并为她的痛苦和忏悔而怜悯她。她宽恕了渥伦斯基,可怜他,特别是听到他采取了绝望的行动之后。他比过去更怜惜儿子,如今他责怪自己以往对儿子的关心太少。他对刚出世的小女儿怀着一种特别的感情,不仅是怜悯,而且还带有慈爱之情。一开始,他只是出于怜悯,关怀这个弱小的新生命,她不是他的女儿,而且在她母亲生病期间被丢在一边,如果没有他的照顾关心,她大概已经死了。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现在是多么喜欢她呀。他每天总要去儿童室好几次,在那里坐上很长时间,使得那些最初看到他感到害怕的奶妈和保姆对他也习惯了。有时候,他一连半小时默默地望着熟睡的婴儿那毛茸茸、红里透黄、皱巴巴的小脸蛋,观察她蹙起额头的动作和那双握着拳头、用手背擦着小眼睛和小鼻梁的胖乎乎的小手。在这种时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内心觉得特别平静,他看不到自己的现状有什么特别,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地方。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发清楚地看到,现在他的这种处境无论在他看来多么自然,都不可能一直保持下去。他觉得,除了支配他心灵的美好的精神力量之外,另有一种支配他生活的粗暴的、同样或许更加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不让他得到他所渴望的平静。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带着疑问、惊奇的目光望着他,不理解他,对他有所期待。他深切地感到,自己和妻子的关系是不稳固和不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