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费拉克是个讲实际的人,他不欣赏那种由无形的天堂映在马吕斯身上的光辉,他不习惯那些未公开表现的热情,他不耐烦了,不时对马吕斯发出警告,想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
一天早晨,他这样数落了他一次:
“我的亲爱的,看你这副模样,我觉得你现在是在月球、梦国、幻省、肥皂泡京城里。谈谈吧,做个好孩子,她叫什么名字?”
但是马吕斯怎么也不走漏一点消息。他宁肯让人家拔掉他的指甲,也不会说出构成珂赛特这个不当泄露的神圣名字的那三个音节中的一个。爱情是和黎明一样光辉,和坟墓一样沉寂的。不过古费拉克从马吕斯身上看出这样一种改变:他虽不说话,却是喜气洋洋的。
在这明媚的五月中,马吕斯和珂赛特尝到了这样一些天大的幸福:
争吵并以“您”相称,仅仅是为了过一会儿能更好地说“你”;
没完没了、尽量仔细地谈论一些和他们毫不相干的人,又一次证明:在爱情这种动人的歌剧里,脚本几乎是无用的;
对马吕斯来说,听珂赛特谈衣服;
对珂赛特来说,听马吕斯谈政治;
膝头碰着膝头,听巴比伦街上的马车驶过;
凝望天空的同一颗行星或草丛中的同一只萤火虫;
静静地坐在一起默不作声,比聊天有更大的乐趣;
等等,等等。
可是各种各样麻烦事儿正在逼来。
一天晚上,马吕斯走过残废军人院街去赴约会,他一贯是低着头走路的,他正要拐进卜吕梅街,听到有人在他身边喊他:
“晚上好,马吕斯先生。”
他抬起头,认出了是爱潘妮。
这给了他一种奇特的感受。自从那天,这姑娘把他引到卜吕梅街以后,他一次也没有想到过她,也从来没有再见过她,他已经完全把她忘了。他对她原只怀着感激的心情,他今天的幸福是从她那里得来的,可是遇见她总不免有些尴尬。
如果认为幸福和纯洁的感情可以使人进入完善的境界,那是错误的。我们已经见到,专一的感情只能使人健忘。在这种情况下,人会忘记做坏事,但也会忘记做好事。感激的心情、责任感、不应疏忽的和讨人厌的回忆都会消逝。在另外一种时刻,马吕斯对爱潘妮的态度也许会完全两样。自从他被珂赛特吸引以后,他甚至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个爱潘妮的全名是爱潘妮·德纳第,而德纳第这个姓是写在他父亲的遗嘱里的,几个月以前,他对这个姓还是那么强烈爱戴的。我们如实地写出马吕斯的心情。连他父亲的形象,在他灵魂中也多少消失在他爱情的光辉中了。
他带点为难的样子回答说:
“啊!是您吗,爱潘妮?”
“您为什么要对我说‘您’?难道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您吗?”
“哪里的话。”他回答说。
当然,他对她丝毫没有什么不满。远不是那样。不过,他现在已对珂赛特说“你”了,便只能对爱潘妮说“您”,再没有别的办法。
她看见他不再说话,便嚷道:
“喂,您……”
她又停住了。这姑娘在从前原是那样随便,那样大胆的,这时却好像找不出话来说了。她想装出笑脸,但是不成。她接着说:
“那么……”
她又不说下去了,低着眼睛站在那里。
“晚安,马吕斯先生。”她忽然急促地说,随即转身走了。
四“cab”[1]在英语中滚,在黑话中叫
第二天是六月三日,一八三二年六月三日,这个日期是应当指出的,因为当时有些重大的事件,像雷雨云那样,压在巴黎的天边。这天,马吕斯在傍晚时,正顺着他昨晚走过的那条路往前走,心里想着那些常想的开心事,忽然看见爱潘妮在树林和大路之间向他走来。一连两天。太过分了。他连忙转身,离开大路,改变路线,穿过先生街去卜吕梅街。
爱潘妮跟着他直到卜吕梅街,这是她在过去没有做过的。在这以前,她一向满足于望着他穿过大路,从不想到要去和他打个照面。只是昨天傍晚,她才第一次想找他谈话。
爱潘妮跟着他,他却没有觉察。她看见他挪开铁栏门上的铁条,钻到园子里去。
“哟!”她说,“他到她家里去了。”
她走近铁栏门,逐根地摇撼那些铁条,很容易就找出了马吕斯挪动过的那根。
她带着阴森森的语调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