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英蒂说,一只手放在他的袖子上,虽然她的声音单调沉闷,但恳求的成分超过了话本身的含义,“让我看她一眼吧。我从今天早晨起就在这了,一直等着,可是她——让我看她一眼吧,我要对她说——必须对她说——就——某些事,我错了。”
她说话的时候既不看希礼也不看思嘉,但米德医生只是把冷冷的目光定在思嘉身上。
“我会安排的,英蒂,”他简短地说,“可是你得向我保证一点,你不能为了告诉她你错了而让她把力气用完。她知道你错了,而听到你道歉只会令她不安。”
白蝶说话了,小心翼翼地:“求你了,米德医生——”
“白蝶小姐,你知道你会尖叫起来晕过去的。”
白蝶站直了她那结实的小个子,回视着医生的目光。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眼泪,而每一条曲线都显示着尊严。
“哦,好吧,亲爱的,等一会。”医生说,友善一些了,“来吧,思嘉。”
他们轻手轻脚地沿着过道走到紧闭的房门口,医生把手放在思嘉肩膀上,用力按了按。
“我说,小姐,”他简短地低声说道,“不要歇斯底里的。你也不能做临终前的忏悔,否则,上帝作证,我会扭断你的脖子的!别用你那无辜的目光看着我。你知道我的意思。梅利小姐随时都可能去世,你不能告诉她一些有关希礼的事来减轻你自己良心上的负担。我从来没伤害过妇女,可是如果你现在说什么——你就得对我作出交代。”
不等她回答,他就推开了门,把她推进房间,在她身后把门关上。用便宜的黑胡桃木装修的小房间半明半暗,灯光用一张报纸挡着。这个房间又小又整洁,就像小女生的房间一样,窄小的低背床,朴素的网状窗帘环在一起,拉至窗边,地上铺着干净、退色的碎呢地毯,这和思嘉自己那豪华的卧室太不一样了。在她房间里,有高大的雕花家具、粉红色的锦缎窗帘和玫瑰花点缀其间的地毯。
媚兰躺在床上。在床罩里面,她又干又扁,像个小女孩一样。她的脸两边各有一条黑色的小辫,闭着的双眼凹陷,眼圈是紫色的。一看到她,思嘉不禁呆若木鸡,身子靠在门上。尽管房间里很昏暗,但思嘉还是能看出媚兰脸色蜡黄。生命的鲜血已经被抽干了,鼻子上已经发皱。在这以前,思嘉还希望米德医生弄错了。可是现在,她明白了。在战争中的医院里,她见过太多面孔有这种发皱的样子,不会不知道这绝对是不祥之兆。
媚兰快要死了,可是有一会,思嘉的大脑都不愿接受这个信息。媚兰不可能死的。她也会死,这是不可能的。思嘉这么需要她,上帝不会让她死的。她过去从来没有意识到她需要媚兰。可是现在,事实摆在面前,一直深入到她灵魂的最深处。她一直依赖媚兰,甚至像她依赖自己一样,而她却从来都不知道这一点。现在,媚兰要死了,思嘉知道,没有她,自己是过不下去的。此时此刻,当她蹑手蹑脚地走过房间,朝那安静的身影走过去时,她的心里一阵慌乱。她知道,媚兰曾是她的宝剑和盾牌,曾是她的安慰和她的力量。
“我必须留住她!我不能让她走!”她想,在床边蹲了下来,裙子发出一阵窸窣声。她赶紧抓住放在床罩上的软弱无力的手,那冰凉的手再次使她大为惊恐。
“是我,梅利。”她说。
媚兰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接着,好像看到真的是思嘉,她已经满意了,又把眼睛闭上了。过了一会,她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
“答应我好吗?”
“噢,什么事都行!”
“博——好好照顾他。”
思嘉只能一个劲地点头,喉咙里哽得难受。她轻轻按了按她握着的手表示答应。
“我把他交给你了。”她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我把他交给你了,过去也有过一次——记得吗?——在他出生之前。”
她还记得吗?她难道会把那次忘掉?在她记忆中,那情景如此清晰,就好像那可怕的日子又回来了,她可以感觉到那个九月的中午令人窒息的灼热,记得她对北方佬的害怕心理,能听到撤退的军队的脚步声,记得媚兰的声音在恳求她,如果她死了,要她收下她的孩子——也记得她那天曾经恨透了媚兰,希望她会死去。
“是我杀了她。”她心想,迷信使她非常痛苦,“我这么经常希望她死去,上帝听见了我的希望,现在正在惩罚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