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德·卡尔福特回到了松花园的家中,过去那些快活的日子里,她经常在这古老的房子里跳舞。现在,思嘉踏上这古老房子的台阶时,却看到他脸上有着死神即将来临的迹象。他非常消瘦,躺在一把安乐椅里晒太阳,膝上盖着一条披巾,还在咳嗽。看到她,他不禁喜形于色。他说他只是轻微的感冒,引起了胸部不舒服,还尽力要起来迎接她。他是由于经常在雨中睡觉才患的感冒。但这很快就会好的,到时他就可以帮忙干活了。
听到声音,凯思琳·卡尔福特从屋里走了出来,视线越过她哥哥的头顶和思嘉的眼睛对视了。思嘉从那双眼里看到了洞察一切和万分痛苦的绝望神情。凯德也许不知道,但凯思琳知道。松花园看上去杂乱无章,杂草丛生,田地里已经长出了小松树。房子毫无生气,乱七八糟。凯思琳很瘦,脸拉得老长。
他们俩,连同他们的北方佬继母、四个同父异母的小妹妹、他们的监工希尔顿,还留在这所似乎寂静无声却又响着奇怪的回音的房子里。思嘉从来就不喜欢希尔顿,就像她不喜欢他们自己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一样。她现在就更讨厌他了,因为他就像个与她地位平等的人一样逍遥自在地走上前来迎接她。过去,他也有威尔克森所具有的那种屈从和傲慢兼而有之的神态,可是现在,卡尔福特先生和雷福德死在战中,凯德又在生病,他那屈从的神态便无影无踪了。第二任卡尔福特太太从来都不知道怎样迫使黑奴仆人尊敬她,也就更不能指望她从一个白人那里能得到尊重了。
“希尔顿先生太好了,还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度过这艰难时世。”卡尔福特太太不安地说,眼睛飞快地看了她丈夫和前妻生的女儿几眼,“非常好。我想你应该听说了,舍曼在这时,他是怎样两次救下我们的房子的。我敢肯定,我们又没有钱,凯德又不在,要是没有他,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凯德苍白的脸变得绯红,凯思琳紧抿着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思嘉知道,他们因为受了北方佬监工的恩惠,心里感到很气愤,很苦恼,但又无可奈何。卡尔福特太太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不知怎的,她又犯了个大错。她老是犯大错。虽然她在佐治亚生活了二十年,可她还是摸不透这些南方人。她从来不知道该对她丈夫和前妻生的孩子们说些什么话,而不管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们总是对她异乎寻常地客气。她默默地发誓,自己一定要回到北方去,回到自己人当中去,带上她的孩子,离开这些令人困惑不解的傲慢的外地人。
拜访过这些人之后,思嘉再也不想去塔尔顿家了。既然四个小伙子都不在了,房子又已被烧毁,他们只能挤在监工住的小屋里,她无法说服自己去拜访他们。可是苏埃伦和卡丽恩一再恳求,媚兰也说,不去拜访他们,不去对塔尔顿先生出征归来表示欢迎,那就连邻居情谊也没了。所以,她们就挑了一个星期天出发了。
这是最糟糕的一次拜访。
他们乘马车来到房子的废墟前,看见了比阿特丽斯·塔尔顿。她穿着一套已穿旧的女骑装,腋下夹着一把鞭柄,坐在围场边的栅栏上最高一根横杆上,心情忧郁、两眼茫然地盯着前方,不知在看什么。她身边坐着给她训练马的黑人小孩,他有着一双弓形腿,看上去也跟他的女主人一样闷闷不乐。曾经关满相互嬉戏的小马驹和温和的同种骡子的围场,如今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匹骡子,那是塔尔顿先生在南方投降后骑回家来的。
“我敢发誓,现在,既然我那些亲爱的孩子已经不在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塔尔顿太太说着,从栅栏上爬了下来。不知道的人也许会认为她指的是她四个已经死去的儿子,可从塔拉来的姑娘们都知道,她心里想的是她的马。“我所有漂亮的马全死了。噢,我可怜的内利!要是我还有内利也行!可这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匹该死的骡子。一匹该死的骡子。”她重复说着,愤愤然地看着骨瘦如柴的骡子,“想起我那些亲爱的纯种马,它们的围场里居然有匹骡子,这简直是一种侮辱。骡子是不光彩的、不合情理的杂种,养它们应该是非法的。”
吉姆·塔尔顿一脸胡子乱蓬蓬的,把他的面目完全给遮掩住了。他从监工的屋子里走出来欢迎并亲吻姑娘们。他的四个红头发的女儿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在他后面鱼贯而出。一打黑褐色的猎狗一听到陌生的声音就狂吠着跑到门口,正好在姑娘们脚下绊来绊去。这全家人脸上都有一种刻意装出的快活神情。这更使思嘉骨子里感到了一丝凉意,甚至比含羞草庄园的辛酸和松花园死一般的沉寂还更使她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