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思嘉能记事时起,她母亲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不论是赞扬人或是训斥人,她的声音总是既温柔又悦耳。尽管嘉乐那乱糟糟的家里每天都有这样那样的急事,可她处理起事情来总是有条不紊,效率很高。她总是头脑冷静,背从来就没弯过,甚至在她三个儿子还在襁褓中就夭折时也是如此。思嘉从来没见过她母亲坐着时靠在椅背上,也从未见过她坐下来的时候手里没拿着针线活,只有吃饭或照顾病人的时候,或者为种植园理账的时候才例外。有客人的时候,她手里忙活的是精美的刺绣,没客人的时候,则是嘉乐皱巴巴的衬衫、女儿的衣裙或是给黑奴做的衣服。她妈妈的手指上总是套着顶针,衣裙响过之处,总见她身边跟着一个黑人小女孩,小女孩这辈子唯一的职责就是拆掉疏缝针脚,拿着青龙木做成的针线盒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埃伦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指挥仆人烹饪、打扫房屋以及为种植园所有的人缝制衣服,只要她走到哪里,小女孩就跟到哪里。
她妈妈总是那么稳重、平静,思嘉从未见过她这种心境被扰乱过。不管是在白天还是黑夜,她全身上下总是装扮得整整齐齐的。埃伦着装去参加舞会,或是会客,亦或是到琼斯伯勒去听审案的时候,常常要两个女仆和嬷嬷花两个小时才能把她打扮得合自己的意。可在情况紧急的时候,她打扮的速度之快也是令人暗暗称奇的。
思嘉的卧室就在过道对过,她妈妈的房间对面。从婴儿时期起,思嘉对这类声音就极为熟悉:凌晨时分黑人光着脚轻声在硬木地板上匆匆走过,在妈妈的房门上急促地敲几下,然后传来了惊恐万分的黑人压低嗓子说话的耳语声——他们总是在禀报那一长排白色的小屋里谁又生病啦,谁又生下孩子啦,谁又撒手人寰啦等等。小时候,她经常蹑手蹑脚溜到门边,从最小的门缝里往外偷看。她会看见埃伦从那黑的房间里出来,黑人举着一根蜡烛,埃伦便出现在闪烁不定的烛光中,而嘉乐却还在节奏分明地鼾声大作,一点也没有受到惊扰。埃伦腋下夹着药箱,头发整洁地梳成惯有的发式,紧身上衣的扣子也扣得整整齐齐。
埃伦轻手轻脚走过过道时,总是语气坚决又充满同情地低声说道:“嘘,别这么大声。你会吵醒郝先生的。他们的病并不重,一时半刻不会死的。”每当听到她妈妈这样的低语声,思嘉心里便受到莫大的抚慰。
然后她再小心翼翼地回到床上,知道埃伦晚上不在家而一切又还是那么井然有序,这种感觉好极了。
有时候,老方丹医生和小方丹医生都出诊去了,没法找到他们来帮忙。在一整夜照顾了刚生下孩子的产妇和婴儿或是料理后事之后,到了早晨,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的主人席上照料一切。虽然她那黑色的眼睛周围有了一圈倦容,但声音和举止一点也不会露出劳累过度的样子。她那高贵、温柔的外表下有种钢铁般的意志,而正是这种意志使全屋子的人感到敬畏。嘉乐和女儿们一样也不例外,虽然他是宁死也不承认这一点的。
有的晚上,思嘉会蹑手蹑脚地走到妈妈身边,去亲吻她那高个子妈妈的脸蛋。她端详着妈妈的嘴巴,那稍稍嫌短的上唇柔嫩极了,这么一张嘴是极易受到外界的伤害的。她真不知道妈妈是否曾经有过女孩子那样的咯咯傻笑,或是对要好的女朋友通宵达旦地低声倾诉心中的秘密。哦,不,这是不可能的。妈妈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是力量的支柱、智慧的源泉。不管是什么问题的答案,她都是无所不知的。
可思嘉在这点上却错了。多年以前,在景色迷人的滨海城市萨凡纳,埃伦也像任何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一样莫名其妙地发笑,和朋友彻夜长谈,低声说着知心话,向好友倾吐所有的秘密。可是,有一个秘密她是缄口不言的。那就是比她大二十八岁的郝嘉乐闯入她生活的那一年——也就是她那年轻潇洒、眼珠乌黑的表哥菲利普·罗比亚尔从她的生活中消失的同一年。菲利普长着一双会勾人的眼睛,行为方式放荡豪爽。自他永远离开了萨凡纳以后,他也把埃伦心中所有的激情给带走了。而当罗圈腿的小个子爱尔兰人跟她结婚时,她留给他的就只剩下一副温柔的躯壳了。
但对嘉乐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他实实在在地成了她的丈夫,这种幸运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更令他激动不已。若说她身上什么东西没有了,他也从未觉察到。他是个精明的人,他知道,像他这样一无门第、二无钱财的爱尔兰人,能够娶上沿海最富有、最显赫的家族之一的千金为妻,这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迹。因为嘉乐全是靠白手起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