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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81)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你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梅梅回答,“我到现在才发现我多爱你们俩。”

阿玛兰妲听出了这宣告中明显的怨恨,吓了一跳。费尔南达却感动不已,但后来当梅梅在半夜醒来,头痛欲裂,胆汁吐了一身的时候,她险些疯了。她给梅梅服下一小瓶河狸油,往腹部敷上药泥,在额头放上冰袋,还强追她遵照新来的古怪法国医生的要求,五天内节制饮食并足不出户。那位医生给梅梅检查两个多小时后得出一个含糊的结论,说她患上了某种妇科失调症。梅梅丧失了勇气,彻底陷入消沉,对这一切只有忍受。乌尔苏拉尽管已完全失明,依然活跃而清醒,只有她猜到了真正的病因。“照我看,”她心想,“这和醉鬼的表现没什么两样。”但她不仅摒弃了这念头,还为自己轻率的想法而自责。奥雷里亚诺第二看着梅梅委靡不振不由心中一阵绞痛,下定决心以后要多关心她。父女间愉快的伙伴关系就这样诞生,使他在一段时间里摆脱了盛宴中的孤独,也使她摆脱了费尔南达的监护,又不至于激发看起来势不可免的家庭冲突。奥雷里亚诺第二推开一切活动和梅梅在一起,带她去看电影或马戏,把大部分空闲时间都花在她身上。近年来,他已过度肥胖,甚至无法弯腰系鞋带,再加上过于放纵各种欲望,性格也变得恶劣。女儿使他恢复了往日的开朗,和女儿在一起的快乐令他渐渐远离放浪的生活。梅梅正当花季,她算不上美貌,就像阿玛兰妲一样,却单纯可亲,初次见面就能赢得别人的好感。她那现代派的性格与费尔南达陈腐的矜持做派以及遮掩不住的狭隘心胸格格不入,却得到了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喜爱与维护。正是他让女儿搬出从小居住的那间卧室,摆脱了屋里从童年时代起就令她一直恐惧的圣徒像的惊悚眼神。他为她的新房间配备了豪华的卧床、大梳妆台和天鹅绒窗帘,丝毫没有意识到布置成了佩特拉·科特斯卧室的翻版。他对女儿慷慨大方,自己都不知道给了她多少钱,因为他总让她从兜里随意取用。他还给女儿买来香蕉公司商店里的所有美容新品,她的房间里摆满了磨指甲的浮石垫、烫发的发夹、洁齿的牙膏、令眼神迷离的眼液,以及其他五光十色的新奇化妆品和美容用具。费尔南达每次走进女儿的房间都大为震惊,感觉她的梳妆台和那些法国女郎的简直没什么两样。然而那个时期有两件事令费尔南达无睱分心,她在照料多病又任性的小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之外,还要忙于与隐身的医生们进行激动人心的通信。因此当她察觉到丈夫与女儿之间的亲密后,只能让奥雷里亚诺第二承诺永远不带梅梅去佩特拉·科特斯家。这一警告其实毫无必要,因为那个女人正为情人和他女儿的亲密无间吃醋,根本不愿与梅梅产生任何瓜葛。一种莫名的恐惧折磨着佩特拉·科特斯,仿佛直觉在告诉自己只要梅梅愿意就可以做到费尔南达做不到的事:夺走那份她自以为至死不渝的爱情。奥雷里亚诺第二第一次遭到情妇的冷落和讥嘲,不禁担心自己搬来运去的衣箱又要回到妻子身边。这种担心并未变成现实。没有谁像佩特拉·科特斯了解自己的情人那样了解一个男人,她明白衣箱会一直留下,因为说起来奥雷里亚诺第二如果有什么厌烦之事,那就是一切变动对生活造成的麻烦。衣箱仍待在原来的地方,佩特拉·科特斯则奋力运用做女儿的无法与之相争的唯一手段来夺回爱人。这同样是毫无必要的努力,因为梅梅根本不愿介入父亲的私事,而即使她愿意,也很可能会站在父亲的情妇这一边。她也没有时间为别人找麻烦。她每天自己整理床铺,打扫房间,就像修女们教导的那样。上午她忙着打理自己的衣服,或者在长廊里刺绣,或者用阿玛兰妲那台古老的手摇式缝纫机做活计。到别人午休的时候,她练上两个小时古钢琴,知道每日作出这样一点儿牺牲能使费尔南达心情平静。出于同样的原因,她继续在教会慈善义卖会和学校晚会上演奏,尽管邀请已日渐减少。到了傍晚,她化妆完毕就穿上简便的衣服和硬挺的高筒靴,不是和父亲出门就是去女友家,直待到晚饭时分。这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多半会带她去看电影。

梅梅的女友中有三个美国姑娘,她们钻出电网鸡笼和马孔多的少女们建立了友谊。其中一个叫帕特里夏·布朗。出于对奥雷里亚诺第二慷慨招待的感谢,布朗先生也为梅梅敞开了自家的大门,邀请她参加星期六的舞会,那是美国佬和本地人共同参与的唯一活动。费尔南达知道后,暂时撇下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和隐身的医生,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你想想,”她对梅梅说,“上校在坟墓里会怎么看呢?”显然,她是在寻求乌尔苏拉的支持。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位失明的老妇人认为梅梅参加舞会并和同龄美国姑娘交友没什么不妥,只要她立场坚定不改信新教就好。梅梅很好地领会了高祖母的意思,舞会后第二天都会提早起床去望弥撒。费尔南达依然反对,直到有一天梅梅告诉她美国人想听自己弹奏古钢琴。古钢琴再次从家中运出,送到布朗先生家中,在那里年轻的演奏家臝得了最真诚的掌声和最热烈的祝贺。从此以后,他们邀请她参加舞会、星期天去泳池游泳,还每星期请她吃一次午饭。梅梅学会了游泳且游得相当专业,还学会了打网球和吃弗吉尼亚火腿配菠萝片。从舞会、泳池到网球场,她很快发现英语对她不再是难题。奥雷里亚诺第二因女儿的进步兴奋不已,于是从一个游商手中买下配有许多彩图的六卷本英语百科全书送给她,她就在空闲时阅读。读书取代了以前的情爱八卦、和女友一起进行的密室探险,这倒不是因为有人强迫,而是因为她不再有兴趣讨论已经众所周知的所谓秘密。回想起醉酒的经历,她只当作幼稚的冒险,并兴致盎然地讲给父亲听,结果奥雷里亚诺第二比当事人更觉有趣。他笑得喘不过气来,“要是让你母亲知道了……”,每当她透露一个秘密他都会这样评论。他曾经让女儿答应以同样的信任告诉他初恋的进展,而梅梅也向他倾诉过自己对一个随父母来度假的美国红发男孩的好感。“好家伙,”奥雷里亚诺第二笑道,“要是让你母亲知道了……”但梅梅又告诉他那男孩已经回国,再也没有消息。她周全的考虑确保了家中的和睦。奥雷里亚诺第二有了更多时间花在佩特拉·科特斯那里,尽管身心都不允许他再像当年那般大宴宾客,但他仍不放过宴饮作乐的机会,再次拿出自己的手风琴,那琴上已经有些按键松动要用鞋带系住。在家里,阿玛兰妲织着那永远织不完的寿衣,乌尔苏拉则任凭自己被衰老引向幽暗深处,那里唯一可见的就是栗树下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鬼魂。费尔南达巩固了自己的权威,在每月寄给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的信里没再写一句谎言,只是略去了自己和隐身的医生通信一节。他们诊断出她的大肠里有个良性肿瘤,正准备运用通灵术实施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