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下的!”乌尔苏拉说。
“十月嘛。”他回答。
说话的时候,他并未从当天做的第一条小金鱼上移开视线,他正往鱼眼里镶嵌红宝石。直到做完小金鱼丟进罐子,他才开始喝汤。
然后他不急不慌,慢慢吃下盛在同一个盘子里的洋葱炖肉、白米饭和炸香蕉片。他的胃口不受环境好坏的影响。午饭后,他感到一阵闲下来的空虚。出于一种科学的迷信,他在饭后消化的两小时内不干活、不阅读、不洗澡也不做爱。这种信念如此根深蒂固,早在战时他就曾为了避免士兵们消化不良而多次推迟行动。他躺在吊床上,用折叠小刀掏着耳朵,不到几分钟便睡着了。他梦见自己走进一幢空空的房子,墙壁雪白,还因为自己是第一个走进这房子的人而深感不安。在梦中,他记起前一夜以及近年来无数个夜晚自己都做过同样的梦,知道醒来时就会遗忘,因为这个不断重复的梦只能在梦中想起。果然,片刻后当理发师敲响作坊的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醒来,只觉得自己无意中睡了短短几秒钟,还来不及做梦。
“今天不用理了,”他对理发师说,“星期五见。”
他的胡须三天没刮,夹杂着白茸毛,但他觉得没必要刮,反正星期五可以在理发时一并解决。糟糕的小睡后,黏糊的汗水令他腋下疖子的旧疾又隐隐发作了。雨停了,但还没出太阳。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打了个响亮的嗝,嘴里泛起汤的酸味,仿佛是身体在下达命令,要他披上毯子去上厕所。他蹲在那里超出了必要的时间,脚下木箱中发酵的臭气直往上腾,最后还是习惯提醒他该回去干活了。在刚才等待的时间里,他又想到今天是星期二,香蕉公司的庄园里发工资的日子,所以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没来作坊。这一记忆和近年来所有的记忆一样,总会让他不知不觉想起战争。他记得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曾答应为他找一匹额间带白斑的马,此后却再没谈起这个话题。随后他又想起其他纷杂的事情,却无意评判,因为既然无法引开思绪,他便学会了冷静地回想过往,不让那些无法删除的记忆勾起自己的情感。在回作坊的路上,他见空气开始变得干爽,觉得是洗澡的好时候,却被阿玛兰妲抢了先,于是便去制作当天的第二条小金鱼。在他嵌鱼尾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射出炽烈的光芒如帆船破浪般吱嘎作响。空气经过三天细雨的洗涤,漫天都是飞蚁。这时他觉得想要小便,但一直拖到把小金鱼做完才去。四点十分,他向院子走去,忽然听见远处铜管奏乐、大鼓轰鸣、孩童欢呼。从年轻时代起,他第一次有意落入怀旧的陷阱,仿佛回到了吉卜赛人到来时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神奇下午。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丢下厨房里的活计,向门口跑去。
“是马戏团。”她喊道。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没有去栗树下,也走出门外,混在好奇的人群里观看游行。他看见一个女人穿得金光闪闪骑在大象的脖子上。他看见哀伤的单峰驼。他看见打扮成荷兰姑娘的熊用炒勺和菜锅敲出音乐节奏。他看见小丑在游行队尾表演杂耍。最后当队伍全部走过,街上只剩下空荡荡一片,空中满是飞蚁,几个好奇的人还在茫然观望时,他又一次看见了自己那可悲的孤独的脸。于是他向栗树走去,心里想着马戏团。小便的同时,他仍努力想着马戏团,却已经失去记忆。他像只小鸡一样把头缩在双肩里,额头抵上树干便一动不动了。家里人毫无察觉,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去后院倒垃圾,忽然发现秃鹫正纷纷从天而降。
梅梅的最后一个假期正赶上家人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守丧。家里大门紧闭,一切聚会取消。他们低声说话,安静进餐,每天三次念诵玫瑰经,连炎热的午休时分古钢琴练习都流露出举哀的悲音。费尔南达曾暗中对上校不满,但正是她严格规定以上守丧礼仪,同时惊讶于政府对死去的敌手大肆追緬。奥雷里亚诺第二照例在女儿休假期间睡在家里。费尔南达想必作出了某些努力来恢复合法妻子的权利,转过年来梅梅就多了一个新生的小妹妹,家人不顾做母亲的意愿,给她起名为阿玛兰妲·乌尔苏拉。
梅梅结束了学业。在专为庆祝她结业而举行,同时也代表服丧期结束的聚会上,她以精湛的技艺演奏十七世纪的流行曲目,证明她获得古钢琴琴师的证书是实至名归。比起她的技艺,她的双重性格更令宾客们惊叹。她举止浮泛,甚至有些幼稚,本不适合从事任何严肃的活动,但只要她在古钢琴前就座,立刻变成另一个迥然不同的少女,那份出人意表的沉稳给人以老成的印象。她一向如此。实际上她没有任何明显的天赋,但她为了不令母亲失望,通过严格的训练获得了最优异的成绩。如果当初强迫她学习的是其他技能,结果也会一样。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厌恶费尔南达的严苛以及为别人作决定的习惯,但仅仅为了不拂逆母亲的苛求,她完全能作出比上古钢琴课程更大的牺牲。在结业仪式上,她以为有了那张印着华丽的哥特体大写字母的羊皮纸,自己就能从责任中解脱出来,而当初她担起这份责任与其说是出于顺从,倒不如i兑是为了求个清静。她相信即使固执如费尔南达,也不会再为这样一种古旧的乐器费心,毕竟连修女们都将其视作博物馆里的化石。最初几年她以为自己的打算有误,因为在她走遍半个城市的各家客厅,并在马孔多举行的所有慈善晚会、学校会演、爰国主义纪念活动上展露身手令人昏昏欲睡之后,她母亲仍在向所有看上去能欣赏女儿才华的新来者发出邀请。只有到阿玛兰妲死后,家中再次闭门服丧,梅梅才能锁起古钢琴,把钥匙落在某个衣柜里,连费尔南达也懒得查问遗失于何时又是出于谁的过错。梅梅四处表演时的坚韧不比刻苦学琴时逊色,这是她获得自由的代价。费尔南达对她的顺服极其满意,对她的琴艺引发的赞赏无比自豪,因而从不反对她往家里带来众多女友,在种植园度过午后时光,和奥雷里亚诺第二或可信任的女士去看电影,只要所看的片子是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在布道坛上允准的。在那些娱乐时间里梅梅才显露出自己的真正爱好。她的快乐正与自律相悖,她爱的是聚会的喧闹、情爱的八卦,以及和女友长时间关在房里学习抽烟和谈论男人。有一次,她们分喝了三瓶朗姆酒,最后脱光衣服相互测量和比较身体的各个部位。梅梅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她嚼着甘草根走进家门,坐到桌前,费尔南达和阿玛兰妲正吃着晚饭,互不理睬,都没有觉察到她的反常。她在一位女友的卧室里度过了疯狂的两个小时,又笑又怕哭个不停。在这场危机过去后,她获得了不寻常的勇气,想要逃离学校还要坦然告诉母亲不如拿古钢琴当作灌肠器。梅梅坐在桌首,喝着鸡汤,那汤在胃里仿佛令人重生的灵药。她看见费尔南达和阿玛兰妲周身笼罩在无视现实的可笑光晕中,极力克制才压下冲动,没去揭穿她们的做作、心灵的空虚以及自大的幻觉。从第二个假期起,她就知道父亲只是为了面子才住在家里。她对母亲一向了解,后来又设法认识了佩特拉·科特斯,就觉得父亲的选择不无道理。她也更愿意让父亲那个情妇做自己的母亲。梅梅仍带着酒意头脑昏沉,快乐地想象着如果这时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会引发怎样的热闹。她正为这促狭的念头暗暗得意,费尔南达已有所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