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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46)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不用担心,大姐,”蒙卡达将军不无神秘地说,“他会比您预料中回来得早。”

蒙卡达将军知晓这事却不愿在午饭时明说,其实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正要发动一场迄今为止他所领导的最漫长、最激烈也最残酷的起义。

时局又变得像第一次战争爆发前的数月里那般紧张,一度获得市长本人支持的斗鸡比赛都被取消了。市政大权实际落在驻军首领阿基莱斯·里卡多上尉手中,自由党人将他视作挑衅分子。“要出大事,”乌尔苏拉对奥雷里亚诺·何塞说,“下午六点以后不要上街。”这些劝告都归于徒然。奥雷里亚诺·何塞和当年的阿尔卡蒂奥一样,已经脱离她的怀抱。他回到家里,仿佛就可以不再为日常需要操心,这在他身上唤醒了伯父何塞·阿尔卡蒂奥那种放浪懒散的习性。他对阿玛兰妲的激情消逝得无影无踪。他四处游荡,打打台球,拈花惹草排解孤独,翻出各个角落里乌尔苏拉藏起又忘记的钱财。到后来他只为换衣服回家。“都一个样。”乌尔苏拉哀叹道,“一开始好好的,又听话又体面连只苍蝇都舍不得打,结果刚长出胡子就都变坏了。”与阿尔卡蒂奥不同,他知道自己是庇拉尔·特尔内拉的儿子,她在家里支起一张吊床供他午睡。两人是母子,却更像是孤独中的同伙。庇拉尔·特尔内拉已经无所期盼。她的微笑带上风琴那般的低音,她的乳房经过无数爱抚耷垂下来,她的小腹和大腿成为无可挽回的尤物生涯的牺牲品,但她的心在衰老中不觉苦涩。她肥胖,饶舌,散发出落难主妇的傲气,摒弃了纸牌营造的乏味幻梦,却在旁人的爱情中找到了慰藉。就在奥雷里亚诺·何塞午睡的屋子里,邻家的姑娘们带着露水情郎来幽会。“把房间借给我,庇拉尔。”他们就这么简单说一句,人已经在屋里。“没问题。”庇拉尔回答。如果还有旁人在场,她会这样解释:

“人家在床上快活,我也快活。”

她从未为此收钱。她从未拒绝帮忙,就像她从未拒绝不计其数的男人,而直到她盛年的尾声还有人找上门来。他们既没有付出钱财也没有献上爱情,连愉悦也不过奉上寥寥几次。她的五个女儿遗传了她火热的天性,少女时代就迷失在人生的歧路上。两个长大成人的儿子,一个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部队里战死,另一个十四岁时在大泽区某村偷一篓母鸡受伤被抓。在某种意义上,奥雷里亚诺·何塞就是半个世纪以来金杯国王向她允诺的那个高大黝黑的男人,他也像所有纸牌召唤来的男人一样,走进她内心时已经死星照命。她在牌上看到了。

“今晚你别出门,”她对他说,“你在这儿睡,卡梅莉塔·蒙铁尔求了我不知多少次,让我把她带进你屋里。”

奥雷里亚诺·何塞没能理解这一恳求的深意。

“告诉她半夜等我。”他回答。

他去了剧院。一家西班牙剧团将上演《狐狸的匕首》,那实际上是索里利亚的戏,但阿基莱斯·里卡多上尉下令改了名字,因为自由派把保守派称作哥特人①。到入口验票的时候,奥雷里亚诺·何塞才发现阿基莱斯·里卡多带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在搜查过往人流。“留神,上尉,”奥雷里亚诺·何塞提醒道,“敢对我动手动脚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上尉试图强行搜查,奥雷里亚诺·何塞因为没带武器,撒腿便跑。士兵们没有听从开枪的命令。“他是布恩迪亚家的人。”一个士兵解释道。上尉气急败坏,一把抢过步枪,跨到街心,瞄准了目标。

①此处剧目为西班牙剧作家何塞·索里利亚的《哥特人的匕首》。西班牙语中“索里利亚”(Zorrilla)字面上有“狐狸”的意思。

“胆小鬼!”他喊了起来,“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本人才好呢。”

二十岁的处女卡梅莉塔·蒙铁尔,刚用橘花水沐浴完毕,正在庇拉尔·特尔内拉的床上撒迷迭香叶子,枪声就在这时响起。奥雷里亚诺·何塞本来注定要在她身上享受阿玛兰妲拒绝给予的幸福,生下七个儿女,最后老死在她怀里,然而一发步枪子弹被纸牌算命的失误导引,从他背后穿入在胸前开花。而阿基莱斯·里卡多上尉,本是这天夜晚注定要死的人,确实比奥雷里亚诺·何塞早死了四个小时。枪声刚响,他就被两发至今未明来源的子弹同时击中,人群的呐喊随即响彻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