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兰妲见他进来,没等他开口,便明白了他回来的原因。在饭桌上,他们不敢对视。但两个星期后,他当着乌尔苏拉的面盯着她的双眼说:“我一直在想你。”阿玛兰妲躲着他,竭力避免碰面的机会,尽量不与美人儿蕾梅黛丝分开。那天当侄子问她手上的黑纱要戴到什么时候,她脸红了,并因自己脸红而气恼,因为她觉得那问题在影射她的童贞。自从他回来后,她就闩上了卧室的门,但许多个夜晚过去,听着隔壁房间他那平稳的鼾声,她放松了警惕。在他归来两个月后的一天凌晨,她察觉到他进了卧室。那一刻,她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逃走或叫喊,心头反而涌上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她感觉到他钻进蚊帐,就像他孩提时代常做的那样,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她意识到他寸丝不挂,不禁冷汗直流,牙齿咯咯打战。“你走,”她低声道,惊得喘不过气来,“不走我就喊了。”但奥雷里亚诺·何塞知道此刻该做些什么,他已经不再是怕黑的孩子,而是出自军营的猛兽。自那天晚上起,没有结果的无声战斗又开始了,每每持续到黎明。“我是你姑妈,”精疲力竭的阿玛兰妲低声道,“差不多就等于你母亲,这不光因为年纪,我还把你养大,就差没给你喂过奶。”奥雷里亚诺·何塞黎明时离开,第二天凌晨又回来,每次发现房门并未闩上就愈加兴奋。他没有一刻不想她。在那些被攻陷村镇的阴暗卧室里,特别是在那些最下贱的地方,找到她的影子;在伤员绷带上干涸血迹的味道中,觅见她的身形;在致命危险所激发的恐惧中,随时随地与她相遇。他曾经从她身边逃开,试图在记忆中将她抹去,为此不仅远走他方,还表现出被战友们归为莽撞的凶悍冒进。他越是在战争的粪坑里摔打她的形象,战争本身就越像阿玛兰妲。他就这样在流亡中忍受煎熬,寻求以自己的死亡来消灭她,直到听见有人讲起那个古老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和既是自己姑妈又是自己表姐的女人结婚,结果生出的儿子成了自己的祖父。
“一个人能娶自己的姑妈吗?”他惊异地问。
“不光可以娶姑妈,”一个士兵回答,“我们现在跟教士打这场仗,就是为了让人连亲娘都能娶。”
十五天后他开了小差。他发现阿玛兰妲比记忆中更樵悴,也更忧伤、更端庄;她岁月的航船正在绕过盛年的最后一个岬角,但在卧室的幽暗中她却显出从未有过的狂热,激烈的反抗也从未显得这样富于挑战。“你是头野兽,”受他追逼的阿玛兰妲说,“不能对一个可怜的姑妈干这种事,除非有教皇的特许。”奥雷里亚诺·何塞答应去罗马,答应膝行整个欧洲去亲吻教皇的鞋子,只要她肯放下悬着的吊桥。
“不光是这个,”阿玛兰妲反驳道,“会生出猪尾巴孩子的。”
奥雷里亚诺·何塞对一切道理都充耳不闻。
“就算生出犰狳也不要紧。”他恳求道。
一天凌晨,他再也无法压抑欲望和忍受痛苦,便去了卡塔利诺的店里。他找到一个乳房干瘪、亲切又廉价的女人,暂时平息了欲火。他试图对阿玛兰妲釆取蔑视的态度,见到她在长廊里做缝纫活计,已经能将手摇式缝纫机应用自如时,一句话都不对她说。阿玛兰妲感觉卸去了重担,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想起了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为什么怀念下跳祺的午后,甚至渴望他成为卧室中的情人。奥雷里亚诺·何塞还不知道自己已丧失多少领地,一天晚上他无法再忍受伪装的漠然,又回到阿玛兰妲的房间。她以无可动摇的决心拒绝了他,从此永远闩上了卧室的房门。
奥雷里亚诺·何塞回来后没几个月,家里来了个体态丰满的女人,浑身散发出茉莉香,带着一个五岁多的男孩。她声称那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儿子,她带来请乌尔苏拉起名。没有人怀疑那个无名男孩的血脉:他和被领去看冰块时的上校长得分毫不差。女人说孩子一出生就大睁双眼,用大人的方式打量众人,他那种眼睫不眨看东西的样子令人害怕。“一模一样,”乌尔苏拉说,“就差用眼神翻倒椅子了。”他们给他起名为奥雷里亚诺,用了母亲的姓氏,因为法律不允许在生父尚未承认前使用父姓。蒙卡达将军做了教父。阿玛兰妲坚持要把孩子留下来抚养,但他母亲拒不同意。
乌尔苏拉那时还不知道将少女送进军人卧室的习俗,那就像把母鸡赶到良种公鸡那里去。但在这一年她有了充分的了解:又有九个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孩子被送到家里起名。其中最大的已过十岁,长相奇特,肤色黝黑,眼睛碧绿,与父家没有丝毫相似。送来的孩子有各种年龄各种肤色的,但都是男孩,都带着落落寡合的神情,显示出毋庸置疑的血缘归属。其中有两个格外突出。一个身材魁伟与年龄不符,打碎了许多花瓶和餐具,双手仿佛拥有损坏一切所碰东西的特性。另一个一头金发,长着母亲那样的蓝眼睛,留着女人一样的长鬈发。他走进家里,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仿佛就在这里长大。他径直来到乌尔苏拉卧室里的一个箱子前,说:“我要上弦的跳舞女郎。”乌尔苏拉吓了一跳。她打开箱子,在梅尔基亚德斯时期落满尘灰的旧物中翻寻,找到了包裹在一双长袜中的上弦跳舞女郎,这东西是当初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带到家里的,此后被人遗忘了。不到两年内,他们为上校在战场上一路播撒的儿子命了名,都叫奥雷里亚诺,姓氏则随母亲:共计十七个。起初,乌尔苏拉还往孩子的口袋里塞满钱,阿玛兰妲则努力争取把他们留下来抚养,但后来她们只是送一份礼物,并担当教母。“我们起了名就行了。”乌尔苏拉一边说,一边在小本子上记下母亲的姓名地址及孩子出生的时间地点,“奥雷里亚诺一定算得清楚,等他回来自己拿主意吧。”吃午饭时,她对蒙卡达将军谈起这意外的人丁兴旺,希望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能回来一次,和所有儿子在家中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