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封不看了,”他说,“我不想知道里面说些什么。”
就像他预感的那样,加泰罗尼亚智者再没来过信。那封陌生人的信件无人拆阅,丢在费尔南达曾经遗忘结婚戒指的壁架上任凭蠹虫吞噬,被信中噩耗燃出的火焰焚烧渐渐成灰,与此同时那对孤独的情侣顶着最后的时光之潮逆流而上,这顽固的不祥时光枉费力气,未能将他们引向幻灭与遗忘的荒漠。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觉察到了危险,最后几个月手挽着手,让那源自癫狂私情的小生命在忠贞爱情中孕育而成。夜里,两人相拥在床上,蚂蚁在月光下激增的响动,蠹虫搞破钚的轰鸣,杂草在邻近房间里持续而清晰的生长之声都无法令他们产生惧意。许多次两人被鬼魂的忙碌声吵醒。他们听到乌尔苏拉为了使血脉流传与造化法则抗争,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探索伟大发明的神奇原理,费尔南达忙于祈祷,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战争的幻象和打制小金鱼的辛劳中日渐木然,奥雷里亚诺第二在狂乱的欢宴中深感孤独苦苦挣扎,便明白生前的执念能够战胜死亡,于是重又欢欣鼓舞,确信他们变成鬼魂后还会继续相爰,确信即使有朝一日蚂蚁从人类手中夺取的这座破败乐园又被其他物种夺走,那时他们仍会一直相爱下去。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六点,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迎来了产前的阵痛。那位一脸微笑、为卖身糊口的女孩们接生的产婆,让她躺上饭厅的餐桌,跨坐在她的腹部,粗暴地摆弄直到她的尖叫被一个巨大男婴的洪亮哭声压过。透过朦胧泪眼,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看到又一个真正的布恩迪亚,如同所有的何塞·阿尔卡蒂奥一般粗壮任性,如同所有的奥雷里亚诺一般大睁着洞察一切的双眼,注定要从头更新家族的血脉,涤除其中顽固的恶习和孤独的天性,因为他是一个世纪以来第一个在爱情中孕育的生命。
“完全是个野人样,”她说,“叫他罗德里戈吧。”
“不,”她丈夫表示反对,“要叫他奥雷里亚诺,他会打赢三十二场战争。”
剪断脐带后,由奥雷里亚诺举着灯,产婆用布擦去孩子身上的淡蓝色黏浆。直到把他翻过身来,他们才发现他比其他人多了些什么,于是弯下腰去仔细查看。那是条猪尾巴。
他们并没有慌乱。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未曾听闻家族中的先例,也没能想起乌尔苏拉可怕的警告,产婆最后还安慰他们,估计等孩子换牙的时候就可以把这条多余的尾巴顺便切掉。后来他们便无睱顾及这个问题,因为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下身血如泉涌,无法止住。他们试图用蛛网和厚厚的尘土敷上止血,却像用手捂住喷泉一样徒劳。最初的几个小时,她努力保持乐观。她握着惊恐的奥雷里亚诺的手,请他不要担心,说像她这样的人只有想死的时候才会死去,同时还为产婆各种耸人听闻的止血方法大笑不已。然而随着希望一点一滴弃奥雷里亚诺而去,眼前的她渐渐模糊仿佛在光线中慢慢消失,最终陷入昏睡。星期一清晨,他们请来一个女人在床前念诵对人类和动物一向灵验的止血咒,但爱情之外的任何方法面对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激情澎湃的血液都无能为力。经过绝望的二十四小时,当天下午当那泉源无助地耗尽,他们知道她已经死亡。她的侧影更加线条分明,脸上淤肿散尽显出雪花石膏般的光晕,并且重又露出了笑容。
奥雷里亚诺这时才明白自己多么爱他的朋友,多么需要他们,多么想在此时此刻有他们的陪伴。他把孩子放进他母亲预备好的篮子,用毯子盖住死者的脸庞,然后跑到市镇上漫无方向地游荡,寻找回到往昔的途径。他来到最近一阵未曾拜访的药房前叫门,发现那里变成了一家木匠作坊。提灯为他开门的老妇人对他的胡言乱语表示同情,但同时一口咬定,这里从没有过什么药房,她也从不认识一个脖颈纤细、眼神迷离,名叫梅尔塞德斯的姑娘。他来到加泰罗尼亚智者的书店旧址,一头抵在门上放声痛哭,心中明白这迟来的眼泪是为那桩死丧而流,当时没有哭泣是不愿破坏相爱的美好。他捶打着“金童”乐园的灰泥墙直到双手俱裂,呼唤着庇拉尔·特尔内拉。空中有发光的橙色圆盘飞过,他在过去无数个欢闹的夜晚曾经从养着石鸻的院中像孩子般着迷地仰头观看,此时却无动于衷。花街柳巷最后一家营业的舞厅里,手风琴乐队弹唱起主教的侄子,好汉弗朗西斯科的绝艺传人拉斐尔·埃斯卡洛纳的歌曲。店主曾对自己的母亲不敬,出手向她动粗,结果落得一只手臂萎缩,他邀请奥雷里亚诺喝了瓶烧酒,奥雷里亚诺也请他喝了一瓶。店主对他讲起自己手臂的不幸遭遇,奥雷里亚诺对他讲起自己心灵的不幸遭遇:因为对自己的姐妹倾心而落得枯焦。最后,两人齐声痛哭起来,奥雷里亚诺一时间感到痛苦已经结束。然而,当他在马孔多的最后一个清晨再次变成独身一人,他站在广场中央大张双臂,仿佛要唤醒整个世界一样声嘶力竭地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