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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106)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很难想象有谁比他更像他母亲。他穿着阴沉的塔夫绸外套、硬圆领衬衣,没打领带只系着打花结的细缎带。面容苍白,神情怠惰,眼神中透出惊愕,嘴唇流露出软弱。头发乌黑锃亮又平直,在正中间分出笔直稀疏的缝来,与圣徒像头上的假发一样。胡须齐齐拔去,在石蜡般的脸庞上留下阴影仿佛流露出良心的重负。苍白的双手青筋毕现,手指仿佛蠕动的绦虫,一枚镶着圆形蛋白石的纯金戒指戴在左手食指上。奥雷里亚诺为他开门时,无须听他自报身份就能看出他是远道而来。随着他一路走过,花露水的气味在家里弥漫开来,当年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乌尔苏拉曾洒在他头上好在黑暗中找到他。在某种无法说清的意义上,离家多年后何塞·阿尔卡蒂奥仍然是个孩子,悒郁孤独入骨。他径直走进母亲的卧室,奥雷里亚诺已经用祖父的祖父那个炼金炉在屋内连烧了四个月水银,靠梅尔基亚德斯传下的这一方法保存尸体。何塞·阿尔卡蒂奥什么话都没问,他在死者额头吻了一下,从她的裙下衣袋里取出三个还未开封的子宫托以及衣柜的钥匙。他做这些时干脆决绝,一反平日的怠惰。他从衣柜里取出一个带有家族纹章的金银嵌花小匣,在里面找到一封散发出檀香气味的长信,信中费尔南达倾诉了对他隐瞒的一切真相。他站着读信,贪婪而不失耐心,读到第三页时停下来,将奥雷里亚诺重新审视一番。

“看来,”他的声音里有种剃刀般的锐利,“你就是那个野种了。”

“我叫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

“回你屋去。”何塞·阿尔卡蒂奥说。

奥雷里亚诺走了,甚至在听见那冷清葬礼上的声响时也没有好奇地出来。有几回,他从厨房看见何塞·阿尔卡蒂奥在家中游荡,急切地喘息,并且午夜过后还能听到他在破败的卧室间踱步。好几个月过去,他从未听到何塞·阿尔卡蒂奥的说话声,这不仅仅因为何塞·阿尔卡蒂奥不和他交谈,还因为他自己毫无交流的愿望,也没有时间花在羊皮卷以外的事上。费尔南达一死,他便从仅存的两条小金鱼中取出一条,赶到加泰罗尼亚智者的店里寻找所需的书籍。一路上不曾有任何事物引发他的兴趣,或许是因为他缺乏相关记忆可以比对,而且那些荒凉的街道、残破的房屋都与他过去的想象一模一样,那时的他为看到这些情愿付出一切。当初被费尔南达拒绝,这次他自己批准自己出门,不过仅此一次,也只有一个目的,并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达到。于是他没有停留片刻,穿过十一个街区来到当年算命解梦的小巷,气喘吁吁地走进杂乱阴暗的店铺。那里面连转身都很难,与其说是书店,倒更像是旧书回收店,旧书胡乱堆在白蚁姓坏的书架上,堆在蛛网横结的角落里,甚至堆在本应留出的过道上。一张同样堆满厚书的长桌上,店主正在写一篇奇长无比的文字,紫色的笔迹带着几分谵妄,布满了学生练习本松散的纸页。他那一头漂亮的银发遮住了额头活像白鹦鹉的羽冠,蓝色的眼睛细长灵动,流露出遍览群书后的温润气质。他穿着短裤,满身大汗,只顾写作甚至看都没看来人一眼。奥雷里亚诺毫不费力地从惊人的混乱中拯救出所需的五本书,因为它们都放在梅尔基亚德斯告知的地方。他一言不发,把书和小金鱼递给那位加泰罗尼亚智者,他接过去检视,眼皮又如贝壳般合拢。“你一定是疯了。”他用自己的语言说道,耸了耸肩,然后把五本书和小金鱼一起还给了奥雷里亚诺。

“你拿走吧,”他用卡斯蒂利亚语说,“最后一次读这些书的人应该是瞎子伊萨克①,所以你想想自己在干的事吧。”

①瞎子伊萨克(IsaacelCiego,1160-1235),犹太拉比,犹太神秘宗大哲。

何塞·阿尔卡蒂奥将梅梅的卧室修整一新,找人清洗缝补天鹅绒窗帘和总督式大床上的织锦华盖,重新启用荒废已久的浴室,那水泥池中已结上一层黑黝黝的硬壳。他将这两处地方变成充塞着次等品、异域旧货、伪劣香水和廉价宝石的王国。家中其他地方只有祭坛上的圣徒像让他觉得碍眼,于是一天下午他在院里生起火来把它们烧成灰烬。他每天睡到十一点之后才起床,然后穿着磨损的绣着金龙图案的长袍和缀有黄色穗子的拖鞋走进浴室,随后所践行的仪式其节奏之从容、用时之长久不禁令人想起美人儿蕾梅黛丝。人浴前,他先用三只仿雪花石膏小瓶里的浴盐为池水增香。他不拿加拉巴木果壳瓢舀水洗浴,而是全身泡在芳香的水中,仰面漂上两个钟头,在池水的清凉和对阿玛兰妲的回忆中获得慰藉。到家没几天,他就脱下了塔夫绸外套,因为天气太热,而且他也只有这么一件。他换上与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当年在舞蹈课上所穿非常相似的紧身裤,胸前绣有姓名首字母的真丝衬衣。他每星期两次脱下全套衣服在水池里洗净,披上睡袍等候晾干,因为再没有别的可穿。他从不在家吃饭。他在午后热气渐消时出门,直到深夜才回来。之后继续焦灼地踱步,像猫一般喘息,想念着阿玛兰妲。她和夜晚灯下圣徒像的骇人眼神,是他对这个家存留的两样记忆。许多次,在罗马令人昏昏欲睡的八月,他在梦中醒来看见阿玛兰妲从杂色大理石浴池中浮现,身穿花边裙,手缠黑纱,在他那久居异乡后产生的幻梦中显得分外美丽。与奥雷里亚诺·何塞试图将这形象扼杀在战争的血腥泥潭里不同,他努力在淫乱的沼泽中维持它的鲜活,同时用杳无尽头的教皇之路来骗取母亲的欢心。无论他还是费尔南达都未曾想到,两人之间的通信是一场幻梦的交换。何塞·阿尔卡蒂奥刚到罗马便抛弃了神学学业,但仍不断编造研习神学和教会法的神话,以免失去母亲在狂热的字里行间不断提及的惊天遗产,那笔财富必能将他从特拉斯特维雷区与两个朋友合住的小屋,从穷困潦倒的生活中拯救出来。费尔南达在最末一封信中已透露对死期将近的预感,他接信后立即收拾起虚假荣光的最后遗存塞进行李箱,登上轮船,在底舱和移民们像屠宰场的牲口似的挤在一起,吃着冰冷的通心粉和生虫的奶酪越洋归来。费尔南达的遗嘱不过是一份迟到的不幸的清单,未读之前他就已经从散架的家具、长廊里的荒草看出自己陷入了永难摆脱的圈套,再也见不到罗马春天那钻石般璀燦的阳光,闻不到那亘古不变的气息。在哮喘发作的难眠夜晚,他反复思量自己的不幸,在幽暗的家中游荡,当初年迈昏聩的乌尔苏拉便是在这里用唬人的胡话向他灌输对世界的恐惧。为了在黑暗中找得到他,她给他指定卧室里的一个角落,说傍晚过后亡灵就在家中徘徊,而那里是唯一不受惊扰的地方。“你做了什么坏事,”乌尔苏拉对他说,“圣徒们都会告诉我。”他童年时的恐怖之夜都集中在那个角落,他在爱告密的圣徒冰冷目光的监视下,坐在凳子上冷汗直流,一动不动待到上床睡觉为止。这种处罚本无必要,因为那时他就害怕周边的一切,日后也会为生活中所遇的一切而惊恐:街上的女人会使人流血,家里的女人会生下长猪尾巴的孩子,斗鸡会让男人丧命、终生内疚,枪弹一沾手便会引发二十年的战争,冒失的事业只会将人导向失落和疯狂——总之,上帝以无边美意所创造又被魔鬼所败坏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恐惧的对象。当他从噩梦的轮番折磨中醒来,窗前的光亮,水池中阿玛兰妲的爱抚,她用丝绸香包在他两腿间搽粉时的舒服感觉,都令他从恐惧中解脱出来。连乌尔苏拉在花园的灿烂阳光中也显得不同了,因为她不再说起那些可怕的事物,只是用炭灰擦拭他的牙齿,让他显露出一位教皇应有的灿烂笑容;为他修剪指甲,让从世界各地赶到罗马的朝圣者在接受祝福时惊叹于教皇的美手;又为他梳起教皇的发型,将花露水洒遍他的身体和衣裳,让他散发出教皇的馨香之气。他在冈多菲堡的院中看见教皇站在阳台上,面对无数朝圣者用七种语言发表同一内容的演讲,那时唯一引起他注意的便是教皇那仿佛用碱水洗过的双手的白皙,那夏装的煌煌光彩,以及那古龙水的氤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