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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都的秋(26)

作者:郁达夫

啊啊,掠夺欺骗,原是人的本性,若能达观,也不合有这一番气愤,但是我的度量却狭小得同耶稣教的上帝一样,若受着不平,总不能忍气吞声地过去。我的女人曾对我说过几次,说这是我的致命伤,但是无论如何,我总改不过这个恶习惯来。

轮船愈行愈远了,两岸的风景,一步一步地荒凉起来了,天色也垂暮了,我的怨愤,才渐渐地平了下去。

沫若呀,仿吾成均[1]呀,我老实对你们说,自从你们下船上岸之后,我一直到了现在,方想起你们三人的孤凄的影子来。啊啊,我们本来是反逆时代而生者,吃苦原是前生注定的。我此番北行,你们不要以为我是为寻快乐而去,我的前途风波正多得很呀!

天色暗下来了,我想起了家中在楼头凝望着我的女人,我想起了乳母怀中在那里伊吾学语的孩子,我更想起了几位比我们还更苦的朋友,啊啊,大海的波涛,你若能这样地把我吞咽了下去,倒好省却我的一番苦恼。我愿意化成一堆春雪,躺在五月的阳光里,我愿意代替了落花,陷入污泥深处去,我愿意背负了天下青年男女的肺痨恶疾,就在此处消灭了我的残生。

这些感伤的(Sentimental)咏叹,只能博得恶魔的一脸微笑,几个在资本家眼前俯伏的文人,或者将要拿了我这篇文字,去佐他们的淫乐的金樽,我不说了,我不再写了,我等那一点西方海上的红云消尽的时候,且上舱里去喝一杯白兰地吧,这是日本人所说的Yakezake!

(十月五日七时书)

昨天晚上因为多喝了一杯白兰地,并且因为前夜在F.E.饭店里的一夜疲劳,还没有回复,所以一到床上就睡着了。我梦见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和我同舱,我硬要求她和我亲嘴的时候,她回复我说:

“你若要宝石,我可以给你Rajahs diamond,

你若要王冠,我可以给你世上最大的国家,

但是这绯红的嘴唇,这未开的蔷薇花瓣,

我要保留着等世上最美的人来!”

我用了武力,捉住了她,结果竟做了一个风月宝鉴里的迷梦,所以今天头昏得很,什么也想不出来。但是与海天相对,终觉得无聊,我把佐藤春夫[2]的一篇小说《被剪的花儿》读了。

在日本现代的小说家中,我所最崇拜的是佐藤春夫。他的小说,周作人君也曾译过几篇,但那几篇并不是他的最大的杰作。他的作品中的第一篇当然要推他的出世作《病了的蔷薇》,即《田园的忧郁》了。其他如《指纹》《李太白》等,都是优美无比的作品。最近发表的小说集《太孤寂了》我还不曾读过,依我看来,这一篇《被剪的花儿》也可说是他近来的最大的收获。书中描写主人公失恋的地方真是无微不至,我每想学到他的地步,但是终于画虎不成。他在日本现代的作家中,并不十分流行。但是读者中间的一小部分,却是对他抱着十二分的好意的。有一次何畏[3]对我说:

“达夫!你在中国的地位,同佐藤在日本的地位一样。但是日本人能了解佐藤的清洁高傲,中国人却不能了解你,所以你想以作家立身是办不到的。”

惭愧惭愧!我何敢望佐藤春夫的肩背!但是在目下的中国,想以作家立身,非但干枯的我没有希望,即使Victo Hugo, Charles Dickens, Gerhart Hauptmann[4]等来,也是无望的。

沫若!仿吾!我们都是笨人,我们弃去了康庄的大道不走,偏偏要寻到这一条荆棘丛生的死路上来。我们即使在半路上气绝身死,也同野狗的毙于道旁一样,却是我们自家寻得的苦恼,谁也不能来和我们表同情,谁也不能来收拾我们的遗骨的。呵呵!又成了牢骚了,“这是中国文人最丑的恶习,非绝灭它不可的地方”,我且收住不说了罢!

单调的海和天,单调的船和我,今日使我的精神萎缩得不堪。十二时中,足破这单调的现象,只有晚来海中的落日之景,我且搁住了笔,去看The Glorious Sun—Setting吧!

(十月六日日暮的时候)

这一次的航海,真奇怪得很,一点儿风浪也没有,现在船已到了烟台了。烟台港同长崎门司那些港埠一些儿也没有分别,可惜我没有金钱和时间的余裕,否则上岸去住他一两星期,享受一番异乡的exotic情调,倒也很有趣味。烟台的结晶真是东首临海的烟台山。在这座山上,有领事馆,有灯台,有别庄,正同长崎市外的那所检疫所的地点一样。沫若,你不是在去年的夏天有一首在检疫所做的诗么?我现在坐在船上,遥遥地望着这烟台的一带山市,也起了拿破仑在媛来娜岛上之感,啊啊漂流人所见大抵略同,——我们不是英雄,我们且说漂流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