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珊连读了两遍,心里想如果根据这篇文字就证实黎培里是勾结国民政府的特务,那么所有的外来使节都呈递过这样善颂善祷的国书,连苏联的大使都不是例外。但是实在找不到别的数据,也只好拿了去搪塞一下。
领导上对于黎培里的案件十分重视,所以她立刻把那张报纸送到社长室去请他审核一下。她在房门上敲了敲,听见社长蔺益群的声音说:“进来。”她一推门进去,原来有客在那里,坐在蔺益群的写字台左侧,两人吸着烟闲谈着。戈珊认得那是新华社社长申凯夫。
“嗳,戈同志——好吧?”申凯夫向她点头微笑。他生得高而胖,苍白的脸上戴着新型的熊猫式黑边眼镜。头顶已经半秃了;也许是由于一种补偿的心理,鬓发却留得长长的,稍有点女性化。穿着一套纤尘不染的雪青夏季西装。
“我们在这儿谈京戏,”蔺益群笑着向戈珊说。
“赵筱芳不错,”申凯夫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仿佛是他刚才已经说过了的话。
“就是表情太足了。”蔺益群吃吃地笑了起来。“你看了她的‘玉堂春’没有,唱到‘那一日梳妆来照镜,’就真比划着,一只手握着镜子,一只手握着篦子,大梳特梳。唱到‘奴’就指着自己鼻子,一个字都不肯轻轻放过。”
申凯夫安静地微笑着,微微点了点头。“其实这倒也是她的好处。”
从他那温和而坚定的口吻里,蔺益群感觉到他是在引用马列主义。同时蔺益群又忽然想起前次恍惚听见说,赵筱芳最近行踪很神秘,还有人看见她从一辆遮着蓝布窗帘的汽车里走下来。难道是申凯夫看中了她?还是另一个比申凯夫地位更高的人?
“那当然,”蔺益群急忙改口说:“其实所谓洒狗血,讨好三层楼观众,三层楼观众不就是劳苦大众么?”
申凯夫略点了点头。“都市里的劳苦大众当然份子不纯,离工农兵还很远。不过她这路线是对的。”
“路线是对的,”蔺益群也承认。
“嗳,我别耽误了你们正经事,”申凯夫忽然笑着说:“戈同志找你有事呢。”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戈珊说。
“这是什么?我瞧瞧。”申凯夫一伸手,把那张旧报纸接了过来。
“是关于黎培里的资料。”蔺益群忙站起身来凑在申凯夫肩上看着。
申凯夫匆匆读了一遍,把眼镜向上托了一托,似乎很紧张。“好家伙,把老蒋捧得这么厉害。”
“拿来,拿来我看。”蔺益群带笑伸手来抢夺。
“十足暴露出他是个美蒋走狗。”申凯夫把那张报纸折了起来,向胸前的口袋里一塞。“这是全国性的运动,这篇稿子应由新华社统发全国。”他沉重地站了起来,“走了!瞎聊了半天,不耽误你们的正事了!”
蔺益群与戈珊虽然仍旧笑嘻嘻的,不免面面相觑。
申凯夫走了,戈珊也想跟在后面就溜了出去。她知道兰益群一定很生气。新华社与解放日报因为是骈枝的宣传机构,彼此竞争得非常厉害。
“戈同志,”蔺益群大声叫着。
戈珊只得转过身来。
“下次进来先打听打听,里头有人没人。”
戈珊忙陪笑说:“今天我一下子大意了,没问一声——”
蔺益群没等她说完,就冷峻地微微点了点头,是要她立刻走开的表示。
戈珊迅速地走了出去,心里一百个不痛快。到了外面的大房间里,却又有一个极不愉快的发现。屋角新添了一张桌子,刘荃坐在那里看报。
“抗美援朝会派了个人到这儿来当联络员,”一个同事告诉她。
“讨厌!”戈珊向自己说。
刘荃始终不理睬她,她也不睬他,但是她常常要袅娜地在他桌子面前走过。有一次她给另一个同事写了个字条子,团成一团丢过去,又不小心打在刘荃肩上。
他完全不理会。有一次为了公事需要和她谈话,也是极简短的几句。一方面她也是冷若冰霜,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有一次戈珊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她拿起来听。“……哦,你等一等。”然后又问了声:“你哪儿?……”她把听筒向桌上一搁,同刘荃那边没好气地叫喊了一声:“你的电话!——文汇报的记者。”
刘荃走过来拿起听筒,戈珊向他瞟了一眼,轻声说:“喝!有记者来访问了,现在是真抖了,怪不得不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