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绢刚巧回过头来和他说话,戈珊向她连看了两眼。戈珊今天仿佛非常疲倦,站在那强烈的灯光下,面颊仍旧红艳得像抹了胭脂一样,但是脸上现出许多憔悴的阴影。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背后挂着的无数围涎组成平剧舞台上的一堂“守旧”,粉红软缎上绣着一丛丛的绿色花鸟。
刘荃向她点了点头。那单行的队伍继续向前移动,戈珊和她的同伴们随即从另一扇门里出去了。
刘荃和黄绢终于也出来了。跑马厅里面的场地非常广阔,灯光疏疏落落的,不甚明亮。远远近近无数播音器里大声播送着苏联乐曲,那音乐也像苏联境内的那些宽阔的灰色的江河,永远在灰色的天空下奔流着。跑马厅的一角矗立着钟楼的黑影,草坪已经变成秃秃的泥地,而且坑凹不平,今天下过雨,到处都汪着水,泥潭上架着一块木板。那广场是那样空旷而又不整洁,倒很有点苏联的情调。
音乐停止了,现在改播一篇演说。声音放得太大,反而一个字也听不出,尤其是远远地在晚风中飘来,只听见呱呱呱呱,紧一阵慢一阵,简直像鸭子叫。刘荃和黄绢并肩走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也许一切慷慨激昂的演说,只要隔着相当的时间或空间上的距离,听上去都像鸭子叫,”刘荃想。
广场上停着一辆卖棒冰的小车子。他们买了两根棒冰吃。
“嗳,帮我拿着——重死了!”戈珊突然从黑影里走了出来,提着两大包东西。“我在那边芦席棚里买了点火腿。”
她递到刘荃手里,他没有办法,只好接着。戈珊从没有当着人对他特别表示亲密,因她自己也有许多顾忌,不愿意公开他们的关系。今天她明明是故意地做给他的女伴看。
她随即挽住他的一只手臂。“你怎么不给介绍介绍?”
“这是黄绢同志。这是解放日报的戈珊同志,”他向黄绢说。
戈珊哦了一声,说:“是黄同志!什么时候从济南来的?”
“刚来没有几天,”黄绢笑着说。
“你兜里有烟卷没有?”戈珊问刘荃。他因为天气热,把上衣脱了下来搭在肩膀上,戈珊不等他回答,就熟悉地把手插到他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来,拍出一支点上了吸着。“黄同志现在在哪儿工作?”
“在文汇报。”
“你们两位都是新闻工作者,”刘荃说。
“应当交流经验,”戈珊微笑着说。
黄绢说:“我是什么也不懂的,应当向戈珊同志学习。”
“你太客气了。几时有空上我那儿去谈谈,叫他带你来。”她又别过脸来向刘荃笑了笑。“你几时来吃火腿汤?你不是说这一向很馋么?”她把火腿又接了过去,单和黄绢一个人说了声:“再见,”就匆匆地走了。
在片刻的沉默后,黄绢说:“她怎么知道我是从济南来的?”
“我老写信到济南去,报馆里的人都知道了。”
“这些人也真爱管闲事,”黄绢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她在他旁边走着,不知不觉地偎得更近一点。刘荃觉得非常惭愧。
“她跟你很熟?”黄绢又说。
“她跟谁都是这样,”刘荃很窘地笑着说:“听说她以前在冀中一带打过游击。”仿佛这解释了一切。
“她倒是一点也没有老干部的架子。”黄绢吃完了棒冰,掏出手帕来在手上擦了擦,随手就递给刘荃擦手。
他知道她一点也没有疑心。也许因为在她的眼光中,戈珊的年纪和他们相差太远,看上去比他至少大七八岁。
他不由得想起一年前在韩家陀搞土改的时候,她似乎对农村的女孩子二妞很有一点妒意。其它和二妞一点也没有什么。现在她倒的确是有妒忌的理由,却一点也不疑心。这也是人生的一个小小的讽刺吧。
但是他再转念一想,那时候她容易多心,是因为他对她还没有确切的表示。自从他明白地表示过他是爱她的,她就绝对相信他,再也不能想象他会爱上别人。她对他这样信任,他更应当觉惭愧,他想。他实在太对不起她了。
他本来以为他和戈珊已经完了,但是看戈珊今天的态度,却好像她并不是这样想。她忽然做出那样亲热的神气,不论她是有意旧欢重拾还是仅只为了要破坏黄绢和他的感情,反正他无论如何得要向她解释一下,不能再这样藕断丝连地下去了。
在报馆里说话不方便,这又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的,应当到她家里去。但是这两天恰巧又有一件突击的任务交了下来,他又回到原来的部门,帮着张励整理一些文件,实在走不开。下午又有一个会议,把他叫了进去担任记录。开完了会出来,张励告诉他:“刚才戈珊打电话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