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喜酒,照例闹房。不过今天大家仿佛都有点顾忌,因为有干部在座。但是费同志显然是要与民同乐的样子,还领着头起哄,因之大家也就渐渐地热闹起来了。有一个人喊着要新郎新娘拉手。谭大娘做了新娘的代言人,替她推托,又替她还价。争论了半天之后,是谭大娘让了步,把新郎新娘的手牵到一起,算是握了一握。
然后又有人要求新娘坐在新郎膝盖上,叫一声哥哥。这要求一提出来,大家都笑不可仰。新郎急了,想熘,又给拉了回来,捺在床沿上坐下。这一次的交涉更费时间了。
好!好!闹得最凶的一个人终于气愤愤地说:新娘子不给面子。
叔叔,你别生气!谭大娘照着新娘的称唿向他赔礼。哪!叫新娘子给你倒碗茶。
谁要吃什幺茶?
新娘始终低着头坐着,一动也不动,也没有一丝笑容。成了僵持的局面,最后还是费同志提议,叫新娘子唱歌,作为一个舀协的办法。谭大娘又给讲价,讲成只限一支歌。金花终于站了起来,斜倚在桌子角上,又把身子背了过去,面对着墙,唱了八路军进行曲。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费同志噼噼啪啪鼓着掌叫了起来,大家也都响应着。
好吧!再来一个!谭大娘说。唱过了这一个,可得让新娘子歇歇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要回去也该动身了。
客人们依旧不肯松口,并没有答应听完这一支就走。磨了半天,新娘还是屈服了。这一次她是细声细气地唱了嗨啦啦!那也是她在冬学班上学会的一支新歌。
嗨啦啦啦!
嗨啦啦啦!
天上起红霞呀!
地上开红花啊呀!
费同志走上来扯她的手臂。嗳,转过身来,别尽把背对着人。
她挣脱了手臂,他又去拉她,而且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响亮而清脆,那声音仿佛也带着一丝诧异的意味。在那短短的挣扎中,她把他勐力一推,他撞到桌子上,一只茶碗跌到地下砸得粉碎。
岁岁平安!谭大娘马上说,几乎是机械地说了出来。一种什幺态度。那边谭大娘不等他发作,倒已经嚷了起来:嗳哟!你这位新娘子怎幺脾气这幺大?这都是跟你闹着玩的呀!你没听见说'赵闹越发'吗?这要是人家费同志也跟你一样孩子脾气,这还得了吗?人家发是认真起来,不生气才怪呢?
她别过脸来,又向新娘的婆婆道歉。你别生气呀!老姐姐!我们这姑娘苦在爹娘死得早,自小没人管教,一点规矩都不懂,以后这可就是你的事啦,老姐姐!全靠你教训了。这回你就看我面上,不去计较她了。你瞧人家费同志、多宽宏大量,一点也没生气。
常费同志被她几句话罩住了,倒也不好意思怎样了,只得淡淡地笑了笑,一抬手,把帽子扶了扶正。这新娘子脾气可真大。新郎可得小心点,不然准得怕老婆。他笑了两声。
事情算是过去了,然而婆婆的脸色仍旧非常难看。当着这些客人,给他们家丢失了脸。从表面上看来,仿佛不能怪新娘子,但当然还是她自己招来的。而且也怕干部从此记了仇,日久天长,免不了要跟他们家找碴儿。但是今天新娘子第一天过门,婆婆当然也不好说什幺。然而空气还是很僵,大家不久也就散了。
金根抱着阿招,谭老大与谭大娘领着几个孙子,一路回去。有月亮,所以没点灯笼。走了有这幺一截子路,离周村很远了,在月胱中穿过沉寂的田野,金根这时候才开口向老头子说:那费同志不是个好人。
老头子微微笑叹了口气。和金根说话,他总是很留心的。唉!也有好有坏嗬!他说。
老妇人接上来,宽宏地说,这些干部也可怜,整年不让回家去。他横是也冷清得慌。
金根不作声。
金花那婆婆像是个厉害的!老妇人说。那有新娘子第一天过门就给脸子看的。好厉害!她稍有点幸灾乐祸的说。
现在不怕了。有妇会。
嗳,那倒是,现在有妇会啦!还说要开什幺'媳妇会',专门斗婆婆。咳!现在这时候做婆婆也不容易嗬!谭大娘苦笑着说。她自己也是做婆婆的人。
金根沉默了不一会,却又说:不过也不没准,全在乎这村子里的干部。
老夫妇没有接口。他们大家都记得桃溪的那个女人,到村公所去告她婆婆虐待,请求离婚。被干部把她捆在树上打了一顿,送回婆家去。村子里许多守旧的人听见了,都很赞成。但是大家都觉得她婆家似乎太过于了,她回来以后,被他们吊了起来,公、婆、小叔、丈夫几个人轮流地打,打断叁根大棍子。仿佛打断一根也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