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富无可回答,冷笑两声,迈步便走。黄二姐一路送出来,又说道:“这可种种对不住罗老爷!都是没生意的不好。用完了钱没法子。反正要饿死嚜,还怕什么难为情啊?倘若翠凤再要跟我两个人强,索性一把火烧光了!看她可对得住罗老爷!”
子富装做不听见,坐轿而回。翠凤迎问如何。子富唉声叹气,只是摇头。问得急了,子富才略述大概。翠凤暴跳如雷,抢得一把剪刀在手,一定要死在黄二姐面前。子富没得主意,听其自去。
翠凤跑至楼下,偏生撞见赵家妈,夺下剪刀,且劝且拦,仍把翠凤抱上了楼。翠凤犹自挣扎道:“我反正要死的了呀!为什么一班人都要帮她们,不许我去啊?”赵家妈按定在高椅上,婉言道:“大先生,你死也没用嚜。你嚜就算死了,她们也拚了死嚜,真正拿只拜盒一把火烧光了,那罗老爷吃的亏恐怕要几万的!”子富听说,只得也去阻止翠凤。翠凤连晚饭也不吃,气的睡了。
子富气了一夜,眼睁睁的睡不着;清早起来即往中和里朱公馆寻着汤啸庵商议这事如何办法。啸庵道:“翠凤赎身不过一千洋钱,这时候倒要借一万,这是明明白白拆你的梢。若使经官动府,倒也不妥。一则自己先有狎妓差处。二则抄不出赃证,何以坐实其罪?三则防其烧毁灭迹,一味混赖,一拜盒的公私文书,再要补完全,不特费用浩繁,且恐纠缠棘手。”
子富寻思没法,因托啸庵居间打话。啸庵应诺。子富遂赴局理事,直至傍晚公毕,方到了兆富里黄翠凤家。下轿进门,只见文君玉正在客堂里闲坐,特地叫声“罗老爷”。子富停步,含笑点头。君玉道:“罗老爷可看见新闻纸?”
子富大惊失色,急问:“新闻纸上说什么呀?”君玉道:“说是客人的朋友——名字叫个什么?……噜苏得很喏!”说着又想。子富道:“名字不要去想了。客人朋友嚜什么事?”君玉道:“没什么事,作了两首诗送给我,说是登在新闻纸上。”子富嗑的笑道:“我不懂的!”更不回头,直上楼去。
文君玉不好意思,别转脸来向个相帮说道:“我刚才跟你说上海的俗人,就像罗老爷嚜也有点俗气!亏他还算客人,连作诗都不懂——好!”相帮道:“这才搅明白了!你说上海客人都是‘熟人’,我倒吓一跳:你生意好了不起!那是成天成夜,出来进去,忙死了嚜,大门槛不要踏坏啦?哪晓得陌生人,你也说是熟人!”君玉道:“你嚜瞎缠了!我说的俗人,不是呀,要会作诗嚜,就不俗了!”相帮道:“先生,你不要说,上海丝茶是大生意。过了垃圾桥,多少湖丝栈,都是做‘丝’生意的好客人,你熟了嚜晓得了。”
君玉又笑又叹,再要说话,只听相帮道:“这可真是熟人来了。”君玉抬头一看,原来是方蓬壶,即诉说道:“他们喊你‘俗人’,可不气人!”
蓬壶踅进右首书房,说道:“气人倒不要紧,你跟他们说说话,不要给他们俗气薰坏了你!”君玉抵掌懊悔道:“这倒的确!幸亏你提醒了我!”
蓬壶坐下,袖中取出一张新闻纸,道:“红豆词人送给你的诗,有没赏鉴过?”君玉道:“没有呀。让我看。”
蓬壶揭开新闻纸指与君玉看了。君玉道:“他在说什么?讲给我听。”蓬壶戴上眼镜,把那诗朗念一遍再讲解一遍。君玉大喜。蓬壶道:“应该和他两首,送给他,我替你改。题目嚜就叫‘答红豆词人。即用原韵’九个字,不是蛮好?”君玉道:“七律当中四句我不会作,你替我代作了罢。”蓬壶道:“那可累死了!明天我们海上吟坛正日,哪有工夫!”君玉道:“谢谢你,随便什么作点好了。”蓬壶正色道:“你这是什么话呀!作诗是正经大事,可好随便什么作点!”君玉连忙谢过。蓬壶又道:“不过我替你作,倒要省力点。太惨淡经营,就不像你作的诗,他们也不相信了。”君玉亦以为然。
于是蓬壶独自一个闭目摇头,口中不住的呜呜作声;忽然举起一只指头向大理石桌子上戳了几戳,划了几划,攒眉道:“他用的韵倒不容易押!一时倒作不出,等我带回去作两句出色的给你!”君玉道:“在这儿用晚饭了呀。”蓬壶道:“不要了。”君玉复嘱其须当秘密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