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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落(66)

作者:张爱玲

原来赵二宝是个心高气硬的人,自从史天然有三房家小之说,二宝就一心一意嫁与天然;又恐天然看不起,极力要装些体面出来,凡天然所有局帐,二宝不许开消,以为你既视我为妻,我亦不当自视为妓,一过中秋便揭去名条,闭门谢客,单做史天然一人。

天然去时约定十月间亲来迎接。二宝核算家中尚存鹰洋四百余元,尽彀浇裹,坦然无忧。

这日送行回来,赵朴斋自去张秀英家荐个大姐大阿金生意。赵二宝却和母亲赵洪氏商议道:“他说嫁妆等他来再办,我想嫁妆应该我们坤宅办了去才对嚜。他办了,恐怕他们底下人话多,坍我们的台。”洪氏道:“你要办嫁妆嚜,推扳点了。这时候就剩了四百块洋钱嚜。”

二宝咳了一声,道:“妈嚜总是这样!四百块洋钱哪好办嫁妆啊!我想嚜,先去借了来办好了,等他拿了盘里的银两来嚜,再去还。”洪氏道:“那也行。”

二宝转和阿虎商议道:“你可有什么地方借点钱?”阿虎道:“我们就好借嚜也有限得很,倒不如赊帐。绸缎店、洋货店、家具店,都有熟人在那儿,到年底付清好了。”

二宝大喜,于是每日令阿虎向各店家赊取嫁妆应用物件。二宝忙忙碌碌自己挑拣评论,只要上等时兴市货。

赵朴斋在家没事,同阿巧绞得像扭股糖一般,缠绵恩爱,分拆不开。阿巧知道朴斋是史三公子嫡亲大舅子,更加巴结万分。朴斋私与阿巧誓为夫妇,将来随嫁过门便是一位舅太太了。二宝没工夫理会他们,别人自然不管这些事。

一日,忽见齐府一个管家交到一封书信,是史三公子寄来的。朴斋阅过,细细演讲一遍。前面说是一路平安到家,已央人去说那头亲事,刻尚未有回音;末后又说目今九秋风物,最易撩人,闷来时可往一笠园消遣消遣。二宝既得此信,赶紧办齐嫁妆,等待三公子一到,成就这美满姻缘。

朴斋因连日不见夏总管,问那管家,说是现在华众会吃茶。朴斋立刻去寻,果见夏余庆同华忠两人泡茶在华众会楼上。

华忠一见朴斋,问道:“你为什么一直不出来?”夏余庆抢说道:“他嚜家里有点花样在那儿了,晓得罢?”华忠愕然道:“什么花样啊?”夏余庆道:“我也不清楚,要去问小王的。”

朴斋讪讪的笑着入座。堂倌添上一只茶钟,问:“可要泡一碗?”朴斋摇摇手。华忠道:“那我们走罢。”夏余庆道:“好的。我们去逛街。”

当下三人同出华众会茶楼,从四马路兜转宝善街,看了一会倌人马车,踅进德兴居酒馆内烫了三壶京庄,点了三个小碗,吃过晚饭。余庆请去吸烟,引至居安里潘三家门首,举手敲门。门内娘姨接口答应,却许久不开。夏余庆再敲一下。娘姨连说:“来了!来了!”方慢腾腾出来开了。

三人进了门,只听得房间里地板上历历碌碌一阵脚声,好像两人扭结拖拽的样子。夏余庆知道有客,在房门口立住脚。娘姨关上大门,说道:“房里去。”

夏余庆遂揭起帘子让两人进房,听得那客人开出后房门,登登登脚声,踅上楼梯去了,房间里暗昏昏地,只点着大床前梳妆台上一盏油灯。潘三将后房门掩上,含笑前迎,叫声“夏大爷”。娘姨乱着点起洋灯烟灯,再去加茶碗。

夏余庆悄问那上楼的客人是何人。潘三道:“不是我的客人,是客人他们的朋友呀。”夏余庆道:“客人他们的朋友嚜,怎么不是客人哪?”随手指着华忠赵朴斋道:“那他们都不是客人了嚜?”潘三道:“你嚜还要瞎缠!吃烟罢!”

夏余庆向榻床睡下。刚烧好一口烟,忽听得敲门声响。娘姨在客堂中高声问:“谁呀?”那人回说:“是我。”娘姨便去开了进来。那人并不到房间里,一直径往楼上。知道与楼上客人是一帮,皆不理会。

夏余庆烟瘾本自有限,吸过两口,就让赵朴斋吸,自取一支水烟筒坐在下手吸水烟。华忠和潘三并坐靠窗高椅上讲些闲话。

忽又听得有人敲门。夏余庆叫声“啊唷”,道:“生意倒兴旺的嚜!”说着,放下水烟筒,立起身来往玻璃窗张觑。潘三上前拦道:“看什么呀?给我坐在这儿!”

夏余庆听得娘姨开出门去,和敲门的唧唧说话。那敲门的声音似乎厮熟。夏余庆一手推开潘三,赶出房门看是何人。那敲门的见了慌的走避。夏余庆赶出弄堂,趁着门首挂的玻璃油灯望去,认明那敲门的是徐茂荣,指名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