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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落(54)

作者:张爱玲

两人嘿嘿相对,没甚消遣。琪官隔着前面玻璃窗赏玩那一笠湖中月色。瑶官偶然开出抽屉,寻得一副牙牌,轻轻的打五关。琪官作色禁止。瑶官佯作不知,手持几张牌,向嘴边祷祝些什么,再呵上一口气,然后操将起来。琪官怒其不依,随手攫取一张牌藏于怀内。急得瑶官合掌膜拜,陪笑央及。无奈琪官别转头不理。瑶官没法,只得涎着脸,做手势,欲于琪官身上搜检。琪官生怕肉痒,庄容盛气以待之。

两人正拟交手扭结,忽闻中间门首吉丁当帘钩摇动声音。两人连忙迎上去,见是苏冠香和大姐小青进来。琪官不开口,只把手紧紧指着半榻。冠香便知道韵叟睡着了,幸未惊醒,亲自照看一番,却转身向琪官切切嘱道:“姐姐请我去,说有活计要做。谢谢你们俩替我陪陪大人。等会睡醒了,叫小青里头来喊我好了。”瑶官在旁应诺。冠香嘱毕,飘然竟去。琪官支开小青不必侍候。小青落得自在嬉游。

琪官坐定,冷笑两声方说瑶官道:“你这傻子嚜少有出见的!随便什么话,总是瞎答应!”瑶官追思适间云云,惶惑不解,道:“她没说什么嚜!”琪官“哼”的从鼻子里笑出声来,道:“你是她买的讨人,应该替她陪陪客人——没说什么!”瑶官道:“那我们走开点。”琪官睁目嗔道:“谁说走哇!大人叫我们坐在这儿,陪不陪,挨不着她说嚜!”瑶官才领会其意思。琪官复哼哼的连声冷笑,道:“倒好像是她们的大人!不是笑话!”

这一席话,竟忘了半榻上韵叟,粲花之舌,滚滚澜翻,愈说而愈高了。恰好韵叟翻个转身,两人慌掩住嘴,鹄候半晌,不见动静。琪官蹑足至半榻前,见韵叟仰面而睡,两只眼睛微开一线,奕奕怕人。琪官把前后襟左右袖各拉直些,仍蹑足退下。瑶官那里有兴致再去打五关,收拾牙牌,装入抽屉,核其数三十二张,并无欠缺,不知琪官于何时掷还。两人依然嘿嘿相对,没甚消遣。

相近夜分时候,韵叟睡足欠伸。帘外管家闻声,舀进脸水。韵叟揩了把面,瑶官递上漱盂,漱了口。琪官取预备的一壶茶,先自尝尝,温暾可口,约筛大半茶钟递上。韵叟呷了些。韵叟顾问:“冠香呢?”琪官置若罔闻。瑶官道:“说是姨太太那儿去。”

韵叟传命管家去喊冠香。琪官接取茶钟,随手放下,坐于一旁,转身向外。韵叟还要吃茶,连说三遍。琪官只是不动,冷冷答道:“等冠香来倒给你吃。我们笨手笨脚,哪会倒茶!”韵叟呵呵一笑,亲身起立要取茶钟。瑶官含笑近前,代筛递上。

韵叟吃过茶,就于琪官身旁坐下,温存熨贴了好一会。琪官仍瞪着眼,呆着脸,一语不发。韵叟用正言开导道:“你不要糊涂。冠香是外头人,就算我同她要好,终不比你自己人。自己人一直在这儿,冠香一年半载嚜回去了嚜。你也何必去吃这醋?”

琪官听说,大声答道:“大人,你可是一点谱子都没了?我们晓得什么醋不醋!”韵叟讪讪笑道:“吃醋你不晓得?我教你个乖。你这时候嚜就是叫吃醋。”琪官用力推开道:“快点去吃茶罢!冠香来了!”

韵叟回头去看,琪官得隙挣脱,招呼瑶官道:“冠香来了,我们走罢。”

韵叟见侧首玻璃窗外果然苏冠香影影绰绰来了,就顺势打发,道:“大家去睡罢。天也不早了。”瑶官一面应诺,一面跟从琪官踅下台阶,劈面迎着冠香。琪官催道:“先生快点来。大人等在那儿。”冠香不及对答,迈步进去。琪官瑶官两人遂缓缓步月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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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是性的代名词之一,如与年长妇女交合称为“挖古井”。此处她是说他要她表演活春宫。

◎赖公子显然是豪门之子出仕,任水师将官。

◎请帖上向不写明时间,除了午饭有“午”字。

◎民初一度流行“松辫子”——不自发根扎起。似乎广州早已有了,得风气之先。

◎参看第二十三回姚奶奶“满面怒气,挺直胸脯,”均与传统女性“探雁脖儿”的微俯姿势不合。

◎当时的广袖都是上下一样阔,而广东流行的衣袖想必受外来影响,是喇叭袖,或是和服袖,袖口荡悠悠的成为另一片。

◎原来粤菜馆老旗昌兼设妓院,制度不同,不知是否为了远来的粤商的便利。广州是外贸先进,书中提起的“广东客人”都仿佛是阔客。前文借殳三的屏风侧面一写广州的奢华,此回才正面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