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财主的女儿们(352)

财主的女儿们(352)

作者:路翎

蒋纯祖是期待着那种隆重的悲惨,期待着那种壮严的,他期待看见一个全新的胡德芳,她站在心灵底光辉中:但他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女人,她疲乏,对她生怯,对赵天知亲切,使一头狗舐小孩屁股。

胡德芳简单地踢开了那头狗,赵天知接过小孩子来,她向赵天知微笑,问:病好了没有。蒋纯祖觉得,他是异常的希望抱一抱这个小孩的,然而不可能。

「我看见吴芝惠。」胡德芳说。

赵天知皱眉,用力摇头。蒋纯祖走进房去了,他听见赵天知说了什麽,使胡德芳发出疲乏的笑声。

「一切都照旧,可以说,平安!一切都重新开始!我底『胡德芳』啊!」蒋纯祖亲切地、惊异地想。

张春田躺在破旧的椅里,淡漠地点头招呼他。蒋纯祖注意到了张春田脸上的淡漠的、恍惚的表情,坐了下来。张春田看着他,然後看别处:显然不希望说话。

蒋纯祖严肃地沉默着。

传来了低的、亲密的谈话声,赵天知和胡德芳走进房来了。走进房,赵天知有新鲜的、严肃的表情,胡德芳底严肃的表情:胡德芳脸打抖。但立刻他们便恢复了他们底低而亲密的谈话,向後房走去。蒋纯祖听出来,胡德芳要拿什麽东西给赵天知看。

蒋纯祖沉默地坐着。

胡德芳和赵天知进房的时候,张春田皱眉,并且恍惚地笑了笑。然後他恢复了他底淡漠的表情抱着腿,凝视着窗户。从院落里传来了清晰的雨声。

「吃饭没得?」张春田问,瞥了蒋纯祖一眼,显然企图不看蒋纯祖。

「吃了。」蒋纯祖困难地说。「赵天知那里--喝酒!」他说,兴奋地笑了笑。於是他无故地向自己发怒。「冰冷的、平庸的、沉重的一切!你接受!你必得接受!」他想,皱着眉。「怎末样?」张春田问,显然并不问什麽。

蒋纯祖看着他。

「说我同情他!来看他!希望他重新开始。--胡说!」蒋纯祖想。

「这个场上的事情啊!」张春田说,移动了一下。「怎样?你怎样?」蒋纯祖说。

「没得什麽。老是这样的。」张春田说,嘲讽地微笑着。「我这样想:」蒋纯祖带着愤怒的表情说,「或者在过年的时候,我到我的哥哥那里去找他弄一点钱来,假如这个不成功,那麽我们就大家都到别处去!老孙说有一个中学,下学期--」他皱眉止住。随後他轻蔑地笑了。

「算了吧!你底哥哥,什麽参政员!卖屁股的!」张春田大声说。

蒋纯祖轻蔑地,快乐地笑着;他无故地快乐。

「我看你不要累倒自己罢。」他说,笑着,带着一种温柔的、善良的表现。他底意思是:这样地生活下去,毫不反抗,张春田必会被他底家庭生活拖倒;张春田应该开始一个猛烈的反抗,直到面对着人生底严重的一切,面对着生与死,洗刷自己底生命。他表现这个,因为他自己要求这个,并且因为他自己有这个。感到自己已经有了这种可能,他心里有快乐。

张春田看出来他底同情和不满,他底善良的、温柔的表现使张春田有悲伤的情绪,但其余的那一切,张春田就丝毫都不能感到。

赵天知带着欢欣的、惊异的表情走了出来,坐着不动,在後面,胡德芳告诉他说,吴芝蕙的确有小孩,她自己坚持不肯打胎,在他,赵天知闹过了之後才被她母亲设法打掉,因此病了。赵天知对这感到悲哀,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他已经尽了责任,主要的,因为吴芝蕙自己「坚持不肯打胎」,他感到欢欣,并且对人生,对自己底这个意外的幸福感到惊异。

带着这种浪漫的心情,他恭敬地坐着不动,以巨大,明亮的眼睛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突然地厌恶他,觉得他懒惰、昏沉、糊涂、充满着可怜的、小小的幻想。这种厌恶,显然是被赵天知和胡德芳之间的感情引起的。

蒋纯祖就开始反抗了!

「你对我有什麽意见?」他笑着问张春田。

张春田缓缓地摇头。

「你们总是那一套呀!」张春田轻蔑地说:「唔,将来恐怕要做官的!」他说,翘着厚嘴唇。

「我是无政府的呢!」蒋纯祖讽刺地说,由於某种善良的或恶毒的感情,企图点燃张春田内心底火焰。

「什麽呀!」张春田轻蔑地叫,不停地摇着头,「这一套,阿Q也是革过一革的呢!嚓!」他说,懒惰而有力地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赵天知满足的、异常满足地笑了起来。蒋纯祖严厉地皱着眉。

「你不是也常常记得你自己从前的情形麽?你底朋友!除了你底做官的朋友,你就不想别的了麽?」他说。「那都是像你一样的蠢货!」张春田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