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纯祖悄悄地、迅速地走过去,在汪卓伦面前站下来。「我是作了牺牲,作了奉献,为了我们民族底将来,我是把自己交出来了,像大家一样!你们遗忘我也好,记得我也好;能够原谅,或者不能原谅,对於我都是一样的!而你们不能苟且地生活,不能妥协,不能背叛,直到最後,这是我们死者要说的!」
蒋纯祖静静地站着。这是非常的时间。他觉得他了解他自己了。
「我底朋友,我底前辈,你们大家,再见了!」他在心里严肃地说,眼光闪耀,悄悄地走了出来。觉得身上有大的力量,迅速地走出廊道。
他在栏杆前站下,打开那一本簿子,在顽强的、冷静的状态下读了蒋淑华底那一封感伤的、细致的信,这封信底下的日期是民国二十二年十月二十日。吸收了这些感伤,他底心情更顽强了。阳光从街道尽端兴奋地照耀过来,落霜的枯草地上腾起了水汽。他站着,把那本黑色的小簿子顺着页次翻过去,在通讯地址和舰上的工作分配与勤务表之外读到了下面的这些断片的话。它们是杂乱地写着的。
「必定要谦逊,向一切人学,不要发怒。但是要严格。」「曹发运走来自首,又喝酒。这个年轻人很可爱而有一点古怪。他的自首不很忠实,我看他仍要喝酒的。不过我真高兴我能够严格下来,罚他洗了前甲板。所以我不能放松自己。」「昨天晚上到了汉口,给他们四个钟点的假,但是我自己不上岸,因为我很怕,很怕诱惑,我觉得还是这样好!我是一切都没有了,等待我的最後,为国家而工作去。今天天亮就离开了,我要永远记得江汉关上的锺正敲着六点。要是淑华也听到这个钟声!我觉得有无限的凄凉,我不能去看看孩子!真是凄凉,离开的时候我哭了!人总是作弄自己啊!要是上岸去找一找又怎样呢?有很多熟人!」
「今天我特别觉得中国将来一定有希望。我觉得要从老百姓着手,这些兵都是老百姓,我们互相间能够感化。」「我又精疲力尽了,为什麽不能冲出去和敌人一同沉没!」
第五章
蒋纯祖在汉口找到傅蒲生家--他觉得,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都市里,他是在无穷的人们中间找到了这个渺小的家庭,而这个渺小的家庭是他底热烈的目标,并且将是他底悲壮的出发点--穿过一个四面全是狭窄的楼房的、晒满衣服的、潮湿的院落,迎面遇到结着动人的长发辫的傅锺芬,她正抱着汪卓伦底两岁的、穿着红绿衣的小孩走出来,一面吃着瓜子,一面唱着歌。傅锺芬看着蒋纯祖底憔悴的、顽强的、几乎是凶猛的脸,叫了一声。於是病瘦的蒋淑珍跑了出来。
蒋淑珍,露出那种可怜的慌乱,在惊吓里站住了。「阿弟啊!」蒋淑珍哭起来,跑了两步又站住,显然不知应该说什麽。蒋纯祖强烈地激动,浮着奇特的冷笑,看着她。「阿弟啊--你底秀菊姐姐昨天结婚了,她昨天结婚--」她哭,不知自己说了什麽,但觉得一切已经说出来了。像一切被置在深不可测的家庭里,负着爱情底重荷的妇女们一样,蒋淑珍是用亲人们底结婚、诞生、和死亡来说明,并标记她底世界的。她觉得,在这一句话里,她们底流亡、痛苦、怀念、希望是全部表现出来了。她扯衣角揩眼泪,镇静下来,看着蒋纯祖,叫他到里面去。
蒋纯祖觉得奇异,他觉得,什麽人结婚,以及在什麽时候结婚,是和这个火热的世界全不相干的。他不能明白何以姐姐能这样冷静,能说这个。蒋纯祖是顽强地、阴沉地看着汪卓伦底小孩,浮着那种冷笑以致於傅锺芬惊吓起来。「阿弟啊,--谢天谢地!我们只接过你一封信,简直急死了!我们都以为你这个人是完了,我们是急死!急死人!全是你自己,你底性情!」蒋淑珍兴奋地、混乱地说,领蒋纯祖走进房。「现在命是捡出来了,弄成这个样子!要喝水吗?饿吗?一定饿的,要换一换衣服,你看我这个人!」蒋淑珍欢喜地、羞怯地笑。「佣人又过江去了,真麻烦呢!淑嫒姐姐又到长沙去了,我们真寂寞!锺芬天天要去什麽歌咏队,用钱用的不得了,还要你劝劝她--你说话呀!」
蒋纯祖简单地笑了一笑,环顾狭窄的房间,坐了下来。「我是不会在这里停留的,我觉得我仍旧在奔跑!」蒋纯祖想。
「你说,你是怎样逃出来的呢?」蒋淑珍问,仁慈地笑着,站在桌边,抱着手。
蒋纯祖同样地笑了一笑,又看傅锺芬抱着的小孩。在这种注视里,他脸上是有顽强的、阴冷的表情。蒋淑珍,在那种本能的冷静的观察里,觉得蒋纯祖是已经完全改变,成了有着深不可测的思想的成人了。蒋淑珍看了小孩,又看弟弟。「他乖的很,会走路了!」蒋淑珍说,歉疚地笑着--显然的,这个小孩是给了她以那种她觉得不可告人的苦恼--额上露出层叠的皱纹来。